今天要為大家講述的是一片筆者曾經(jīng)居住過，但如今已經(jīng)消逝的里弄，筆者的“老房子情緣”就是在這片里弄中被深埋孕育下的。

里弄曾位于富民路近延安中路的東側(cè)，沒有名字，過路口原來的“崇濟大藥房”往南便是，門牌號為富民路3-55號。里弄為新式里弄住宅，紅磚墻面，高三層，共有四排，每排有6-7個門牌號，最后兩排間的弄堂最為寬闊，筆者印象里即便是兩輛汽車并行也不會感到局促，弄口兩邊的“皮匠攤”與“剃頭攤”為整片里弄平添了幾分市井氣息，弄底即是現(xiàn)在富民路43號的華東模范中學（原來叫培英中學），最后一排的東南角是原來的汽車間。房子每個門牌內(nèi)格局相同，冬暖夏涼，從北面的后門進入是后天井（從后天井處有一樓梯可直抵亭子間），灶披間即在后天井旁，可供3-4戶人家同時使用，過灶披間就是樓梯，樓梯為木質(zhì)并飾有雕花，樓梯間寬闊敞亮，那是我們孩時經(jīng)常游玩的地方。房子每層兩間房間，每間房間在建成后都配有壁爐、熱水汀、大浴缸（可冷暖供水）。底層兩間房間朝南透過落地百葉窗可見一片小花園通往前門，住在底層或是獨門獨戶的人家時常也會從前門進入，在步入前門后首先映入眼簾的一對“愛奧尼”石柱有時會讓人頓生進入花園洋房般的錯覺。二樓的兩間房間條件相對優(yōu)越，除了陽臺寬敞外，每間房間內(nèi)都配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并還安有抽水馬桶，衛(wèi)生間的地面也由水磨石打造并鑲有銅條，其余樓層都是兩間房間合用一個抽水馬桶。二樓與三樓間北側(cè)是曬臺，上三樓的樓梯較陡。

該片里弄示意圖

筆者的祖父邱先生曾居住在這一片的53號，祖父原籍浙江湖州菱湖鎮(zhèn)，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戰(zhàn)火逐漸蔓延到了他的家鄉(xiāng)，祖父有幸在他的姑父、當時的民族實業(yè)家章榮初先生的幫助下和家人輾轉(zhuǎn)來到當時位于上海法租界的古拔路（1943年古拔路改名富民路）并住進章先生事先已為他們準備好的53號二樓，過上了遠離戰(zhàn)火且相對安逸的生活。房子的格局在那個年代的里弄房子中相對算是比較大的（五六十年代中這片里弄一間房間的租金約為15元），與祖父大約同時期入住53號的還有其他四家人家；底層的一間和亭子間被分給了章先生下面的經(jīng)理、同時也是我祖母的舅父費家人居住，另一間被分給章先生的司機呂家人居??；三樓的一間被分給章先生姨太太李氏的表兄弟丁家人居住，另一間被分給曾給予章先生幫助的永享銀行經(jīng)理趙輔之的親戚鐘家人居住。隨著時間的推移，53號的住戶后來有了些變化：丁家人丁興旺，底層費家的亭子間后來轉(zhuǎn)手給了三樓丁家；底層的呂家搬出后吳家人搬入；二樓的一間變化最為頻繁，先是轉(zhuǎn)給我祖父的親戚韓家人居住，后來韓先生在50年代前期時因故去世，他的夫人與小孩后來搬到了45號亭子間居住，原房間的住戶從老干部山東人老蒯到教師陳老師再到后來的蘇家人，如走馬燈似的變換。

筆者與父親在富民路老房子內(nèi)的合影

筆者的祖父年輕時曾在其叔父介紹下在當時位于吳淞的永安紗廠中任職（該廠老板即廣東籍富商郭棣活），在50年代中期時又“奉命”支援到安徽合肥并在安徽第一棉紡織廠工作，曾先后擔任過該廠車間副主任和設(shè)備科副科長等職務(wù)。20余年的“支內(nèi)”歲月相對于其在上海的生活而言是比較艱苦的，但祖父也十分懂得怎樣利用業(yè)余愛好來為自己“苦中作樂”，他酷愛“評彈”，提一把“三弦”，哼幾聲“蔣調(diào)”（蘇州評彈名家蔣月泉的流派）是祖父在這段時期內(nèi)最為愜意的時刻，后來祖父在合肥還結(jié)識了同樣來到當?shù)毓ぷ鞯脑u彈專業(yè)演員駱德林先生并與他成為好友，兩人時常會湊在一起探討與交流評彈藝術(shù)，祖父在駱先生的指導下評彈技藝突飛猛進，后來在當?shù)氐碾娕_和文藝匯演中還有幸登臺表演過《戰(zhàn)長沙》和《林沖.長亭送別》等評彈名段，這位駱先生的女兒即是前些年在海派情景喜劇《老娘舅》中“美娟”的扮演者駱文蓮老師，后來祖父回滬后仍時常會去觀看駱先生一家的演出。

走出53號放眼整片里弄：47號瞿家先生的弟弟是“杜門第一紅人”萬墨林的女婿，他兒子瞿茂昌學成后至化工局工作，后曾長期擔任國家級重點中專上?；瘜W工業(yè)學校（現(xiàn)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的校長。49號蔡家先生曾擔任滬光科學儀器廠黨支部副書記，他們廠曾經(jīng)出過一位聞名遐邇的工人發(fā)明家王林鶴。51號的陳家的后代中出過兩位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一位是原上海足球隊八號球員陳安康（當時奚志康是九號），當年電話間阿姨一聲“陳安康！電話！”是弄堂里球迷最為興奮的時刻，因為這意味著上海隊可能又有球賽了；還有一位陳安杰前些年曾擔任楊浦區(qū)區(qū)委書記，陳安杰原在上鋼五廠工作，他在廠里的勤奮是弄堂里有目共睹的，經(jīng)常忙到很晚才下班。55號的王家先生是斜橋邵氏“爭議人物”邵式軍的連襟。33號的篆刻家陳巨來是這片最為知名的人物，我父親這輩人都喜歡稱他為“刻圖章伯伯”。39號的指揮家林友聲出生在一個音樂世家，父母從小在音樂上對他的嚴格教育這片居民幾乎人人皆知。

陳巨來

余慶路上的邵式軍舊居

另筆者在這片老住戶顧先生等人的熱心幫助下還收集到了一些其他有關(guān)這片里弄的故事，在表示感謝之余也在此與大家做一個分享。

老住戶們的講述有如下：“林友聲的父母都是上海重量級音樂人，林父親他是上海歌劇院小提琴首席；林母親盛女士不僅是上海合唱團主要的鋼琴師，而且為許多世界名曲配器，紀念戴安娜去世的歌曲，國外播出二天，上海電視臺就放了中文翻譯版，就是盛女士聽錄音，重新配器；最重量級的是盛家老太爺，他是中國非常著名法學專家，東吳大學校長（因東吳大學在蘇州，故筆者推測盛老太爺可能擔任的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的校長，該校舊址位于現(xiàn)在的虹口區(qū)昆山路146號，老房子還在，該校曾為國家培養(yǎng)并輸送過數(shù)不勝數(shù)的法律界人才，二戰(zhàn)后“東京審判”時，中方代表多出自“東吳大學法學院”）。41號的袁安圃也是一位非常有故事的人物，好像是金融實業(yè)人士，也是京昆票友，書畫造詣也不淺（據(jù)筆者的父親回憶弄堂里的居民都喜歡稱他為“梅蘭芳”）”?！?7號是吳烈忠、陳英美夫婦開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1940年的地圖上注明的是“吳烈忠醫(yī)師”、而1947年的地圖上注明的是“吳忠烈醫(yī)師”，名字有出入）。我的表舅住13號，在延安中路上開過一家明明印書館（1947年的地圖上位于“崇濟大藥房”東側(cè)隔壁），日偽時，每逢美軍飛機轟炸，富民路口架鐵絲網(wǎng)，封鎖道口，小學生們都從明明印書館的前門進去，后門出來，后門弄堂就是3號5號的后門弄堂，很彎曲的，但那時可以通到15號的后門，再到我們的后弄堂，直通延安路。崇濟大藥房從前和外國藥房一樣，有大冰箱賣冷飲…最前面的鼎新園，前作場，門口賣定勝糕，5分錢一塊，豆沙夾心，是孩子們下午放學后的最愛。老住戶們小時候，買食品不用付現(xiàn)錢，都是記賬的，一月一結(jié)?！?/p>

虹口區(qū)昆山路原東吳大學法學院舊址

43號現(xiàn)華模中學的花園洋房舊稱“豐廬”（此樓西側(cè)原另有一樓，兩樓之間有天橋連接），曾經(jīng)居住著這片最大的豪門郁震東先生，上述這四排新式里弄住宅據(jù)說最初多為郁家產(chǎn)業(yè)，現(xiàn)校內(nèi)后建起的幾幢教學樓及操場處原本都是郁家的花園，其間據(jù)說也是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一派人間仙境之地。郁震東先生的事業(yè)曾遍布滬上金融、實業(yè)、教育等諸多領(lǐng)域，曾擔任過復旦大學校董并在多家銀行與錢莊任董事和股東，他曾在實業(yè)家章榮初先生的上海印染廠遭多家外商夾擊最為困難的時刻給予出手相助，據(jù)李惠民編著《章榮初》一書中第31頁所述：“章榮初緊緊抓住上海印染廠是中國人創(chuàng)辦、中國人管理的民族工業(yè)，為了維護民族利益這個大局，他到處奔走呼號。這時漫畫家楊清磐仗義執(zhí)言，在上海《新聞報》上著文作畫呼吁，并幫助章榮初結(jié)識了有500萬財產(chǎn)的銀行家郁震東和永享銀行經(jīng)理菱湖人趙輔之及沈仲毅等人，組織了華商金融界的匯業(yè)銀團，提供35萬元資金給（章榮初名下）信譽卓著的志恒棉布號作為信任集資，上海市銀行同業(yè)公會會長、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總經(jīng)理陳光甫給予廠基押款50萬元。1931年7月上海印染廠復工生產(chǎn)，章榮初重任總經(jīng)理，郁震東任董事長…”，此舉可謂雪中送炭。據(jù)章家后人言“后來郁家敗落，章榮初先生最終以德報德，照顧著郁家后人的生活起居十多年”。祖父說郁震東大約是從40年代后開始走下坡路的，在祖父眼中他是一位“不善經(jīng)營的富二代”（郁震東的產(chǎn)業(yè)主要是從其父郁豈生那里繼承而來的），他的43號豪宅后來曾一度變?yōu)榱艘惶庂€場。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三青團成為了43號新的主人，就在其入駐期間，里面花園的湖心亭中居然還開辦過一家私人無線電臺，經(jīng)常有蘇州評彈說書先生出入其中，讓人想來全無“戒備森嚴”之感。1948年后43號門前的這條弄堂中開始出現(xiàn)一些被押解中的“犯人”，祖輩們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些人就是“地下黨”。

章榮初先生

一組富民路43號老洋房照片

50年代中期后“學?！背蔀榱?3號新的代名詞，這片的老住戶們則更喜歡把現(xiàn)在的華東模范中學稱之為培英中學。培英中學于1956年由“培群中學”與“育英中學”合并而來（其中“培群中學”于1953年由“廣東中學”與“振德中學”合并而來），兩年后的1958年遷入富民路43號辦學直到1983年“華東模范中學”在這里復校，期間曾培養(yǎng)出現(xiàn)上海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殷一璀、原中國女籃隊長叢學娣、原上海男足朱有宏、鄭彥等一大批各界名人，另外在1972年時位于富民路50號的“大廈中學”曾一度并入“培英”，后又于1977年分出并改名“愛華中學”（“愛華”校址仍在富民路50號），也算是“培英校史”上的一段小插曲。“華東模范中學”原是一所有著“革命傳統(tǒng)”的學校，其在上海解放前曾有4年的辦學歷史，1983年8月15日在富民路43號“培英中學”的校址內(nèi)“復?！?，從此走上了數(shù)十年穩(wěn)步發(fā)展的歷程直至現(xiàn)在。有關(guān)于“培英”和“華?！钡木唧w校史筆者推薦大家可以在網(wǎng)上去搜索并閱讀由宋志良編著的《華模中學歷史探究》一文，筆者在上文中提到有關(guān)“培英”與“華?！钡男Ｊ酚泻芏喽际菂⒖剂诉@篇文章中的文字。在華模中學教英語的蔡馥珊老師是那個年代大多“華模學子”人所共知的一位傳奇人物，她在教學上的認真與嚴厲曾是華模中學對外最為知名的一塊“品牌”。1994年時華模中學與富民路50號的愛華中學合并，仍稱華東模范中學，從此富民路43號稱“華模東部”，富民路50號稱“華模西部”，同樣值得一提的是，“華模西部”的校園內(nèi)也深藏著一幢頗有歷史的老洋房，這幢洋房過去的主人據(jù)說就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外交家和體育活動家王正廷，曾被譽為“中國奧運之父”，筆者記得從這幢洋房的入口進入后左側(cè)是一個帶有弧度的木質(zhì)樓梯，二層有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會議室，當年里面雖已陳舊但卻時常吸引著筆者在它面前停留注視的目光。90年代中后期時的“華模”發(fā)展勢力強勁，隨著校內(nèi)各類軟硬件設(shè)施的升級（教學樓翻新，教室里配備電視機，多媒體教學起步），“華模學子”的教學環(huán)境與質(zhì)量得到了顯著的提升，當時的市領(lǐng)導龔學平、周慕堯等有時還會蒞臨學校進行指導。

富民路50號老洋房

1997-1999年中，3-55號四排里弄先后因延中高架與其他工程被陸續(xù)拆除，唯有43號洋房依舊默默的矗立在校園深處，向每位有幸得見它尊榮的過客訴說著過往年代的傳奇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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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亦刊登于筆者新書《覓.境—舊時光里的上海灘》及公號“王陽明66 說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