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座移民城市,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在上海的都市魅力中,潛藏著每一個個體,深深的不安全感。
1958年,黃佐臨導演在著名電影《三毛學生意》的開頭,用了一段紀錄片中,上海解放前的街頭影像:外灘的高樓大廈,排著隊的時髦男女,莫名奔走的人流,眼前的這一切,嚇倒了剛剛從蘇北坐船來上海討生活的三毛。
這就是上海,二十世紀中國最大的都市,在貧困鄉(xiāng)村,占據大多數版圖的中國,人們相信,上海就是一個傳奇,那燈火通明的不夜城,是成就每一個人夢想的希望城堡,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他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周璇在《長相思》中演唱的這首經典名曲,在之后的大半個世紀,幾乎成了上海的代名詞。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電影,對城市的描述有著非同尋常的興趣,這是一種身處在城市中的人,對認識自我的本能反應,這座城市從哪里來,而我們自身又將要到何處去,導演們在追問這座城市和每一個個體的時候,潛藏著難以把握這個世界的焦慮和不安感。
正如電影《萬家燈火》中吳茵飾演的母親,因為得知大兒子胡智清在上海“生活富庶”,便攜帶全家來到上海投奔老大,希望能在城里幸福的生活下來。
對于新來乍到者,最具都市特色的那些新鮮事物,帶給他們的往往不是興奮,而是困惑。在同鄉(xiāng)聚會中,受人尊敬的老太太,完全感受不到城市的好處:
上海人笑話我們什么呀?他們要是生在鄉(xiāng)下,還不都是鄉(xiāng)下人。
如果說“迷失”只是都市現代性的一種表現,那么,更讓人尷尬的是城市對個體的改造,初來乍到的農村人,一直以來所尊崇的生存法則,往往會受到困境。
可是他們必須告別過去,在城市里生存,甚至必須改變過去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觀,這也許是每一個曾經闖蕩上海的人,心中難以言表的痛。
生活習慣沒辦法,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吃香蕉還不是連皮吃。
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城市帶來的活力和希望,遠遠超過被改造的痛苦,那些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人,他們不再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象征著愚昧和落后的農村,而上海才是他們理想之地、初生之地。
《十字街頭》中的這群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上海謀生,他們飽嘗了失業(yè)和就業(yè)的悲喜,在融入上海的過程中,他們無疑是學的最快的。
他們沒有親人間的互相關照,一個人承受挫折,或與朋友分享快樂,盡管吵吵鬧鬧,還有點孩子氣,但是,他們對于未來充滿著憧憬。
告別遠方家人的祝福,在繁華都市的十字街頭,他們初出茅廬,懷抱著自己的夢想,艱難地成長,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人質,雖說遭逢亂世,也必須抱著積極努力的心,這是來到這個世界而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電影《都市風光》中,唐納所扮演的文學青年,就是住在亭子間,在上海,亭子間指的是石庫門樓房,一樓到二樓的樓梯中間,不到10平米的房間,雖然地方局促,冬冷夏熱,卻租金低廉,每一個囊中羞澀,卻要闖蕩上海的文藝青年都有過住亭子間的經歷。
作家木心說:
不過,如果亭子間的房客,是一個家庭,那么這位太太就會被稱為“亭子間嫂嫂”,電影《烏鴉與麻雀》中的亭子間里,住著窮教師華先生一家,這里的“亭子間嫂嫂”華太太,善良、知書達理,雖然家境窮困,卻能在方寸空間中相夫教子,維持著還算體面的生活。
老上海電影塑造上海的神話,除了對歌舞升平的描寫之外,同樣表現在對于衣著光鮮的上班族生活的描寫。
但是,當下班回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住在石庫門弄堂里,弄堂是這座城市重要,也是最富特色的建筑空間,成千上萬條石庫門弄堂,構成了普通上海人最親切的生活場景。這里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霓虹燈,只有蕓蕓眾生的柴米油鹽。
電影《萬家燈火》中,因為被上海神話吸引,而到上海住到大兒子家的母親,當她看到而兒子的家時,神話迅速破滅了。大兒子住的的確是洋房,只不過是洋房中的一間。
這樣沒有私人空間的場景,很多上海人并不陌生,弄堂里的人家,又有幾個人沒有經歷過這種,每天掛簾子、搭鋪而睡的生活呢。最后大兒子想出了解決之道,和房東太太商量,在曬臺上搭出了一間房間——正是這種沮破,卻讓人從絕望中生出了希望。為了家人,人們生機勃勃地投入到同命運交鋒的生活中。
作家張愛玲曾說過:
不算煤、不算米、不算房錢,看每天吃這點素菜,就得十來萬。他們不好活,我們也活不好。
這也許就是外地人眼里的上海人形象,精于算計,計較得失。
1935年,順德里35號,一棟兩樓兩底的石庫門房子,統(tǒng)共住了六戶人家,他們非親非故,卻同住屋檐下,他們代表著這座城市的最大多數的群體,小市民。影片《新舊上?!?/strong>,用中國電影史上少有的長鏡頭,將這座城市中小市民的生活場景一一描繪下來。
鏡頭從亭子間窗戶往下移,看到了煤爐,這里應該是上海人叫的灶披間。
二房東呂太太正要燒早飯,往鍋子里倒開水,這就是上海人通常處理隔夜剩飯的方法。
省吃儉用的二房東呂老太,住在后客堂,每天不到7點還要叫醒一位房客,住在閣樓里的窮教書匠,陳先生。
一樓統(tǒng)廂房里,傳出孩子的啼哭聲,呂老太便會下意識地俯下身來往里窺探,她經常用這樣的方式,關注房客的一舉一動。
清早如果門鈴響起,那一定是一夜未歸的舞女孫如梅和俞連珠。她們合住在二樓客堂間。
在他們隔壁的廂房里,住著一對夫婦,袁瑞三是大成絲廠的職員,別看他每天起床精心打扮,準備出門,其實,他最近剛剛失業(yè),按照他的說法:
歇了生意的事情是不能讓人知道的,面子要緊……二房東老太婆一早就坐在客堂里,每天看著房客一個一個地出去,我要是不出去,她要奇怪的。
即便是小小的人際圈子,做人的面子也是最要緊的,維持面子,其實和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除了讓二房東太太不急于問自己要房租,還得讓生意場上的朋友看得起自己,袁先生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已經失業(yè)了,其實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殘酷社會里,尋找生存的機會。
就這樣,五方雜處,把自己的口音連同生活習慣帶到了上海,慢慢地,就有了上海屋檐下的七十二家房客,大家互相學習,集體模仿,直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自己已經成為了那個,他們曾經羨慕又鄙夷的上海人。
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根,但是,自己卻成為了他們后代在上海的根,也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根。這其中,無論經歷過多少的辛酸和屈辱,榮耀和荒唐,都隨著雨打風吹而去了,被糊在了歷史的墻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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