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為誦讀文字)
《李家寶》
朱天心
李家寶剛來時才斷奶,見到妹妹又抱只貓進門我便痛喊起來,家里已足有半打狗三只兔兒和一打多的貓咪!我早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寧愛清潔有條理的家居而早疏淡了與貓狗的廝混,因此一眼都不看李家寶,哪怕是連爸爸也夸從未見過如此粉妝玉琢的貓兒。
有了姓的貓竟真不比尋常,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像顆花生米似的時常蜷臥在我手掌上,再大一點年紀,會連爬帶躍地蹲在我肩頭,不管我讀書寫稿或行走做事,他皆安居落戶似的盤穩(wěn)在我肩上。天冷的時候,長尾巴還可繞著我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貴婦人大衣領(lǐng)口鑲的整只狐皮。
家寶短臉尖下巴,兩只凌瞵大眼橄欖青色,眼以下的臉部連同腹部和四肢的毛色一般,是純白色,家里也有純白的波斯貓,再白的貓一到家寶面前皆失色,人家的白是粉白,家寶則是微近透明的瓷白。
曾經(jīng)在感情極度失意的一段日子里,愈發(fā)變得與家寶相依為命,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發(fā)現(xiàn),問我怎么近來所寫的小說散文乃至劇本里的貓狗小孩皆叫家寶,妹妹且笑說日后若有人無聊起來要研究這時期的作品,定會以此大做文章,以為家寶二字其中必有若何象征意義。我聞言不禁心中一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僅僅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子,滿心盼望一覺醒來家寶就似童話故事里一夜由青蛙變成的王子。家寶是男孩子的話,一定待我極好的。
只要客人來的時候,不免應(yīng)觀眾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頭,他便一縱身躍上我肩頭,從來沒有一次不順從我,眾人嘖嘖稱奇聲中,我反因此暗生悲涼,李家寶李家寶,你若真是只有骨氣的貓兒,就不當再理我再聽我使喚的!可是家寶仍然一如往昔,只除了有時跟托托玩打一陣,不經(jīng)意跟他一照面,他兩只大眼在那兒不知凝視了我多久,讓我隱隱生懼。家寶漸不像以前那樣愛干凈勤洗臉了,他的嘴里似乎受了傷,時有痛狀,不準人摸他的胡子和下巴一帶,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寶仍舊非常好看。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兒奴奴整晚上皆貓不釋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寶的跳肩絕技,奴奴見了自是抱著家寶喜歡得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議把家寶送給奴奴,我想想也有道理,一來見奴奴果真是真正愛貓,非如其他小孩的好玩沒常性,二來趁此把長久以來的心虛愧歉作一了斷,至于家寶的要生離此—到底是貓??!此一去有吃有住,斷不會如人的重情惜意難割舍吧,便答應(yīng)了奴奴。
臨走找裝貓的紙箱繩子,家寶已經(jīng)覺得不對,回頭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亂中那樣平靜無情緒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場。
一星期后,商禽叔叔阿姨把家寶帶回,說家寶到后幾天不肯吃飯。我又驚又喜地把紙箱子打開,家寶已不再是家寶了,瘦臟得不成形狀,我喂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子,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時外面下著冷雨,他便坐在冰濕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喚他他都恍若未聞,我望著他呆坐的背影,知道這幾天里他是如何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錯,他只是只不會思不會想的貓,可是我對他做下無可彌補的傷害則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寶回到家來仍不飲食且嘴里溢出膿血,我們忙找了相熟的幾位臺大獸醫(yī)系的實習(xí)小大夫來檢查,說家寶以前牙床就被魚刺扎傷一直沒痊愈且隱有發(fā)炎,至于這次為什么突然會惡化到整個口腔連食道都潰爛,他們也不明白。原因,當然只有我一人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醫(yī)師指示替家寶清洗口腔和灌服藥劑牛奶,家寶也曾經(jīng)有恢復(fù)的跡象。但是那一天晚上天氣太冷,我特別灌了一個熱水袋放在他窩里,陪著他,摸了他好一會兒,他瘦垮得像個故障破爛了的玩具,我當下知道他可能過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動悲傷,只替他擺放好一個最平穩(wěn)舒適的睡姿,輕輕叫喚他各種以前我常叫的綽號昵稱,有時我叫得切,他就強撐起頭來看看我,眼睛已撐不圓了,我問他:“尾巴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地輕晃幾下,他病到這個地步仍然不忘掉我們共同的這老把戲,我想他體力有一丁點可能的話,他一定會再一次爬上我的肩頭的,重要的是,他用這個方式告訴我已經(jīng)不介意我對他的種種了,他是如此有情有義有骨氣的貓兒。
次日清晨,我在睡夢中清楚聽到媽媽在樓下溫和地輕語:“李家寶最乖,婆婆最喜歡你了噢……”我知道家寶還沒死,在撐著想見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愿下樓,倒頭又迷蒙了一陣,才起身下去,家寶已不在窩里,摸摸熱水袋,還好仍暖,家寶這一夜并沒受凍。
我尋到后院,見媽媽正在桃樹下掘洞,家寶放在廊下的洗衣機上,我過去摸他、端詳他,他還暖軟的,但姿勢是我昨晚替他擺的,家寶眼睛沒闔上,半露著橄欖青色的眼珠,我沒有太多死別的經(jīng)驗,我只很想摸暖他,湊在他耳邊柔聲告訴他:“家寶貓乖,我一直最喜歡寶貓,你放心?!北闳芩难燮?,就闔上了,是一副乖貓咪的睡相,他的嘴巴后來已被我快醫(yī)好了,很干凈潔白,又回到他初來我們家時的俊模樣,可是,我醫(yī)好了他的傷口,卻不知把他的心弄成如何的破爛不堪。
家寶埋在桃花樹下,那時還未到清明,風(fēng)一吹,花瓣便隨我眼淚閃閃而落?,F(xiàn)在已濃蔭遮天,一樹的桃兒尖已泛了紅,端午過后就可摘幾個嘗嘗新了。
我常在樹下無事立一立,一方面算計桃兒,一方面伴伴墳上已生滿天竺菊的李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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