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申訴者（五）丨錢仁風(fēng)：國賠款不借人只“還債”

這三張照片，定格了錢仁風(fēng)被鐵窗偷走的13年青春。

17歲的錢仁風(fēng)，拍攝于案發(fā)前半年

2002年3月，拍攝于巧家縣公安局，照片下手寫著“死罪嫌疑人錢仁妍照片”，錢仁妍是錢仁風(fēng)的曾用名

2015年12月21日，錢仁風(fēng)被宣判無罪，走出高院

戛然而止的17歲

2017年1月23日 晚22：30，看看新聞攝制組和錢倫榮（錢仁風(fēng)的侄子）一起去機場接錢仁風(fēng)回家

春節(jié)臨近，我們從上海飛往2000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我們要陪一個人回家。她叫錢仁風(fēng)，一個在冤獄中度過13年青春的人。

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全部荒廢。

從昆明驅(qū)車前往錢仁風(fēng)的家鄉(xiāng)，云南省巧家縣南團村。山路比我們想象中更加曲折。蜿蜒的盤山公路鑲嵌在烏蒙山麓間，十幾天前剛剛砌好的水泥路，算是已經(jīng)升級換代了。但是這公路仍然沒有護欄，并且，狹窄得只能通過一輛車。懸崖下是清澈壯闊的金沙江，兩邊的路牌上不時閃現(xiàn)：事故多發(fā)地段、小心落石。

云南省巧家縣南團村，錢仁風(fēng)的家鄉(xiāng)

15年前，錢仁風(fēng)同樣是走這條路離開家，滿心是對未來的憧憬。

“只要能找到工作，填飽肚子，不要流落街頭就可以了。之后慢慢買衣服，買手機，買小車。”

17歲的錢仁風(fēng)，走了5小時的山路，翻過2座大山，到巧家縣城打工。人生地不熟讓她有些害怕，但她還是充滿向往。

能夠走出大山，錢仁風(fēng)是當(dāng)時村里人眼中是勇敢的，“個子不高，敢闖”。但是，17歲少女錢仁風(fēng)規(guī)劃中的未來，在2002年2月22日這一天戛然而止。

那天，民辦幼兒園”星蕊寶寶園”發(fā)生投毒案，2歲多的女童侯磊送醫(yī)后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當(dāng)時，錢仁風(fēng)是這家幼兒園的保姆，隨后被警方確定為犯罪嫌疑人。

2002年12月，未滿18歲的錢仁風(fēng)，被判處無期徒刑。

“整個天空看不到一點光，就是那種心情。我覺得一切都完了，我的未來破滅了?！苯^望的錢仁風(fēng)在法庭上大聲喊冤，但沒有改變什么。
最終她在鐵窗中開始了她的青春。

錢仁風(fēng)：希望家人能夠忘記我

錢仁風(fēng)的父親一提起冤案，就濕了眼眶

“我家姑娘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相信她。但是我想不出什么辦法。”錢仁風(fēng)的父親錢智遠至今仍聽不大懂普通話。加之耳背，我們的交流很困難。但是當(dāng)聽到“冤枉”這兩個字，他瞬間濕了眼眶，顫抖著下巴為女兒辯解，也向我們訴說著他的無奈。

錢仁風(fēng)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目不識丁，之前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怎么救女兒？他們完全沒有概念。鐵窗之內(nèi)的錢仁風(fēng)，也深深明白這一點。

“他們?nèi)绻艞壩?，我真的能夠理解。那時候我?guī)啄瓴缓图依锫?lián)系，因為我不知道我會活到哪一天，是無期啊，希望他們能夠把我忘了?！?br/>
錢仁風(fēng)低估了親人們對她的愛，——雖然閉塞，雖然貧窮，雖然認(rèn)不得字，雖然沒有門路。這也是讓我們感動的，每一個重獲清白的蒙冤者背后，親人的愛和信任都是驚人的相似。

錢仁風(fēng)接到了父親找人代寫的書信，他們相信她，他們沒有放棄她。18歲的少女靠這個熬過最絕望的時光。

“我的內(nèi)心，不管怎么樣，還是要幫她爭。”那時的錢智遠沒什么財產(chǎn)，就只有一頭牛、一頭豬，和早就置辦下的棺材木，為了女兒，他統(tǒng)統(tǒng)賣掉。

錢仁風(fēng)的母親則是沒日沒夜地思念女兒，村里人好幾次看到她坐在田頭，一哭就是一整天，然后回到家，什么也不吃。

錢仁風(fēng)的小爸（錢智遠的弟弟）算是走出過大山見過世面的人，他多次跋涉山路、再轉(zhuǎn)長途汽車，去昆明探視錢仁風(fēng)。“他每一次看到我，眼淚就像線一樣流下來?！卞X仁風(fēng)說，雖然探視時間很短，只能隔著監(jiān)獄的小窗子說一會話，但是只要看到親人們的臉，聽到他們的聲音，自己就會覺得安心。

代理律師：租著房子，透支信用卡倒貼打官司

如果說三位老人，讓在黑暗中的錢仁風(fēng)感到溫暖，那么楊柱律師的出現(xiàn)則像曙光一樣，帶來希望。

錢仁風(fēng)的代理律師楊柱

“機緣，她運氣比較好?！弊鳛殄X仁風(fēng)的代理律師，楊柱從來不謙虛他在案件中起到的關(guān)鍵性作用。

楊柱和錢仁風(fēng)的相遇，緣起于2010年4月9日的一次法律援助?！八灰姷轿揖秃霸?，她的原話是：楊律師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救我。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睉{借律師的敏銳直覺，楊柱覺得能8年內(nèi)堅持喊冤的人，一定存在問題。他決定幫幫這個女孩。

“人家碰到冤假錯案是躲，我碰到是絕不放過?！睏钪莻€少一點套路，多一點真誠的律師。為什么愿意幫助錢仁風(fēng)，楊柱沒有談“正義”，而是引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上。

“我的爸爸在之前被人冤枉，丟了工作，之后一直寫申訴，最終重新回到崗位。我的外公，也是幫人家打官司的，因為得罪了大官，被雇傭的土匪打死，我奶奶就背著我剛出生的媽媽要說法?！?br/>
不過現(xiàn)實的問題是，錢仁風(fēng)沒錢打官司。

“我不收律師費，剛開始算了一下跑巧家10趟，8000元。沒想到我后來跑了20個8000元?！睏钪α?。

案子一拖就是6年，期間總共花費了差不多16萬，楊柱不但一分沒賺，還倒貼了8萬。那時候的他并不是能掙錢的大律師，在昆明打拼了那么些年，也一直買不起房子。最困難的時候，楊柱靠透支信用卡來維持翻案的開銷。

錢仁風(fēng)，你的三劍客已上線

代理律師楊柱，比錢仁風(fēng)大2歲的侄兒錢倫榮，堂妹的丈夫王金貴，沒想到這三個人并非至親的人，成為錢仁風(fēng)案背后最有力的申訴者。

“收到恐嚇短信，讓我們別管這個事情了?！?比起資金壓力，更讓楊柱憂心的是案件背后莫名的黑勢力。那時候，楊柱通過取證和案卷分析，不但找到了證明錢仁風(fēng)無罪的證據(jù)，還找到了誰是真兇的線索。他懷疑正是這個在當(dāng)?shù)赜袡?quán)有勢的真兇，一直阻撓著他們的調(diào)查。

“我們每次去取證都不在巧家住，當(dāng)天就走，或者過金沙江到對面的縣城住?！卞X倫榮說他們不得不提高警覺，避免打擊報復(fù)，有時候就感覺在拍偵探片一樣，他們是三劍客。

這種擔(dān)心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當(dāng)事幼兒園的院長朱梅，是案件的關(guān)鍵證人，朱梅曾自述“和錢仁風(fēng)關(guān)系很好”。案件伸冤過程中，在某次楊柱前往巧家拜訪各方證人之后，朱梅家的老宅遭人縱火，她的表哥和侄兒險些被燒死在室內(nèi)。

三劍客沒有退后。除了共同行動，他們還有一定的分工。錢倫榮就主要負責(zé)和媒體對接：“我上網(wǎng)抄媒體電話，200多個，我就用手機一個個打。最多的時候一天打三、四十個電話?！泵恳粋€電話都是一個希望，但很多時候聯(lián)系的媒體都沒有下文。

王金貴那時在昆明的工地上打工，工資按天結(jié)算，雖然生活壓力巨大，但只要是為錢仁風(fēng)的事情，他都會義無反顧地請假。

錢仁左（錢仁風(fēng)的堂妹）和她幾個月的孩子

今年我們在南團村沒有見到王金貴，只有他的妻子錢仁左和兩個孩子在家。距離春節(jié)沒幾天了，但錢仁左告訴我們王金貴還在工地上討薪。

“當(dāng)時確實也是有壓力，但是想到她（錢仁風(fēng)）在里面壓力比我們還大?！卞X仁左這樣說。

2011年，云南省高院駁回了錢仁風(fēng)案的上訴。這讓原本信心滿滿的“三劍客”被狠狠潑了一盆冷水。但更讓他們沮喪的是錢仁風(fēng)從獄中打出的電話：“你們不要再幫我申訴了，算了，放棄吧?！?br/>
錢倫榮、王金貴明白，一直以來重情重義的錢仁風(fēng)生怕連累他們。畢竟他們上有老，下有小，為了申訴日子過得緊巴巴，這就是個看不到希望的無底洞。

但是這兩個男人很堅決，電話里他們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放棄。

“他們這個家族真的很團結(jié)，而且?guī)退疃嗟?，堅持最久的都不是她的至親，這也是支持我走下來的原因。”楊柱這樣告訴我們。

我后來問錢仁風(fēng)：你是真的希望他們放棄嗎？

她沉默了一會，拼命地搖頭。她說她是內(nèi)疚，不好意思再一直麻煩他們，但內(nèi)心里特別希望他們能夠堅持，極度害怕他們放棄后她又回到暗無天日的洞底，孤軍奮戰(zhàn)。

最終，所有人的堅持打贏了這場仗。2015年12月21日，錢仁風(fēng)回家了。

在這個故事里，沒有像其它蒙冤者故事中那樣，有鮮明的申訴者形象，而是一個個看似平凡的人，一起完成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另外我也一直很疑惑，為何是一群并非至親的人，幫助錢仁風(fēng)最多？

“我們從小關(guān)系好，像親姐妹一樣?！?錢仁左這樣回答這個問題。

“我不幫她，她哥哥姐姐更不知道怎么幫了?！?錢倫榮這樣回答這個問題。

“不管是不是錢仁風(fēng)，冤假錯案，多久我都會堅持?！睏钪@樣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用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回答了這個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無解的題目。

談錢不傷感情

2016年11月，錢仁風(fēng)拿到了她的國家賠償，172.3萬元，直接打入了她的賬戶。

一時間變成百萬富翁，在這個西南小村莊里很多人開始問錢仁風(fēng)借錢，甚至包括她的親大姐。但是她一概都拒絕了，畢竟這些錢能讓她之后的生活有個保障。

雖然沒有借給別人錢，但是錢仁風(fēng)卻用這些錢還了“債”。

“錢仁風(fēng)給我28萬?！睏钪f得很坦然。

“你覺得你該拿嗎？”我問。

“我受之無愧。”

談錢傷感情，這是句老話。但是楊柱答得很坦然。他計劃買一套房子，這筆錢剛好能夠付首付。

錢倫榮和錢仁左一家也拿了錢，和他們這些年付出去的大體相當(dāng)，他們不想要多。

“那些錢是她用青春換來的?！?br/>
債還清了，錢仁風(fēng)在廣州找到了一份還算穩(wěn)定的工作，也交了新的男朋友，所有的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可惜，母親沒有等到她回來。

“天天盼，日日盼，夜夜盼，一年多顆粒不進，什么支撐著她，就是她要等錢仁風(fēng)回來。最后實在支撐不下去了，走了?！?br/>
在錢仁風(fēng)出獄回家的十幾天前，精神早已受盡摧殘的母親離開了。這場團圓，終究有著彌補不了的裂痕。

“她花的錢，2萬以上的她都跟我打招呼，我?guī)退殃P(guān)?！卞X倫榮，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侄子。

“法律上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但是情感上，我希望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睏钪?，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恩人。

采訪中錢仁風(fēng)笑了，像17歲時候一樣

愿這個感人故事里的每一位新年快樂。

（編輯：陳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