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美自己編歌唱的生命

特邀推薦人：  張新穎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太陽下的風(fēng)景》，黃永玉的第一本散文集，最初是一九八三年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第二年天津百花文藝印行大陸版。此后有多個版本。我拿到二〇一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新版，又重新讀了一遍，生出一些年輕時候沒有讀出來的感受。

     這之后黃永玉的寫作持續(xù)不斷，而且愈發(fā)豐沛不羈，回過頭去看，這本書就有了開啟的意義，它所蘊含的多種主題和各樣因素，在此后不斷地重現(xiàn)、強化、變奏、推進(jìn)，從而連接、匯合成更為闊大同時也更加入微的“太陽下的風(fēng)景”。

     譬如其中的一種類型，寫有交往的前輩，《往事和散宜生詩集》、《太陽下的風(fēng)景》等，不僅本身已經(jīng)成為名篇，而且觸發(fā)了寫作同類作品的機制，勾連牽引、循聲呼喚出后來結(jié)集為《比我老的老頭》的系列文章。

     《太陽下的風(fēng)景》這一篇，沈從文看過，說：“黃永玉文章別具一格”，和他自己以前介紹黃永玉木刻的文章《一個傳奇的本事》“同看”，“會明白我們兩代的關(guān)系多一些，也深刻一些?！闭f到這兩個人和他們的故鄉(xiāng)，《太陽下的風(fēng)景》結(jié)尾一段文字，因常被引用而為人熟知、引人遐想和回味：“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chǎn)生奔赴他鄉(xiāng)獻(xiàn)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這既不協(xié)調(diào)且充滿悲涼，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個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p>

     寫作這類文章的機制是什么呢？劉紹銘說黃永玉，借用了兩句英語，一，“非筆之于紙公之于世不可（this story must be told）”；二，“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 要說此故事，普天之下，除了區(qū)區(qū)，還有誰可勝此重任？”、“他記聶紺弩、林風(fēng)眠、李可染和張樂平等人的文字，都顯露了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的承擔(dān)?！薄ⅰ包S永玉的師友篇，就是這種‘舍我其誰’的信念和‘當(dāng)仁不讓’的精神驅(qū)使出來的成果。文字粗獷，散發(fā)著一股‘蒸不爛、煮不爛、捶不扁、炒不爆’的頑強生命力?！?/p>

     我這次重讀，感觸深的，更增加了一些不那么被人常常提及的文章，或許是因為不起眼、不那么濃筆重彩吧，以前竟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F(xiàn)在卻受到難以言說的震動。

      比如，《江上》，還不到一千字。寫某年坐船從漢口到重慶，半夜，船艙外過道上忽然唱起歌來，一個接一個唱。天亮后看到，八九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帶著挑子坐在過道里，有說有笑，小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吃午飯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孩子們吃的是沒有菜的白飯，于是說：“來一點豆瓣辣椒，怎么樣？”“要得嘛！”就這樣，與這群“修理地球，上山下鄉(xiāng)”的女孩子熟悉了——

她們原來是每人挑著一擔(dān)柴和一小包衣服的。

“一個人一擔(dān)柴到重慶去？”我問。

……

“是的，爸爸媽媽都在重慶?；丶疫^年嘛！”

“回家過年，就挑那么一擔(dān)柴？”

“你說嘛！又不去外國旅游買紀(jì)念品。不帶柴帶啥子嘛？”

“嗯！”我的話看樣子要問完了，“——這一回，你們都回家過年了！”

“也有沒有回去的?！?/strong>

“為什么沒有回去呢？沒有錢？你們不幫幫，大家湊幾個？”

“沒有錢，也沒有褲子……”

“什么？”我當(dāng)時沒有聽清，“沒有什么？你們剛才說……”

“沒、有、褲、子！”

我好像忽然聽到一聲霹靂，幾乎停止了呼吸，很久才發(fā)現(xiàn)汗水已經(jīng)濕透全身。

      這樣簡單的場景、質(zhì)直的對話，聚集起那么多東西，讓它們同時在場：一群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荒謬的時代安排與束縛，在荒蕪貧瘠中成長，既“懂事”又不覺，青春頑強地勃發(fā)；一個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磨難的中年人，遭遇這個情景，遭遇這個情景中隱現(xiàn)的個人、時代、歷史，猝然涌起尖銳的感受，疼痛、憐憫與愛……這些同時在場的東西糾纏在一起，都在發(fā)力。黃永玉同時聽見了、看見了這一切，寫下了這一切。這樣的文字所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思想、感情，不是單一指向的；而在根本上，黃永玉站在生命這邊，贊美自己編歌唱的生命：

她們在繼續(xù)說笑著，那么好看而快樂的孩子們啊！

江面上閃著模糊的光點，船走得那么那么慢，我勉強抬起了頭：

“那些歌，昨天半夜那些歌——”我問她們，“哪里學(xué)來的？”

“咋子？是我們自己編的?！?/strong>

“自己編的？……”

“好聽不好聽嘛？你說！”

我衷心地，像父親贊美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好啊！你們真好?。　?/strong>

（以下為誦讀文字）

    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考慮空間的功能性，即一定距離內(nèi)的充分的感觀效果。

    電影是這樣，戲劇、音樂、造型藝術(shù)也是這樣，都有這種要求。

    我們的祖先前輩很懂得這個道理，他們把這種藝術(shù)上的技巧處理得層次分明。外國的里手行家對這門技巧也搞得很有經(jīng)驗。只可惜，有時候我們把它忘記了，或者是不夠重視，使得我們的藝術(shù)做得很高明、很講究，卻用得不是地方，白費了力氣，效果不好。

     過去，故鄉(xiāng)有一種叫作“大戲”的戲劇，在野地和廣場演出，上萬人看，甚至還有周圍幾個縣和邊境以外的鄰省的人趕來湊這個熱鬧。場面自然是很大，沸騰的藝術(shù)氣氛是無與倫比的。在七月的大太陽下，臺上臺下一氣呵成，從沒有給人松場和稀落的記錄。晚上，十來架高掛的“松明”照亮半邊天，上萬人顛簸在情感的海洋里，在沸騰、呼嘯……

    我一直在追溯它，是什么魔法魅力牽系著上萬觀眾的心靈呢？

    說透了，就叫作技巧。   

    你不單看見了藝術(shù)，并且雷霆似的指揮才能震撼著舞臺上下和周圍山谷。不管是演員或觀眾，你都身不由己，聽從擺布。一種威勢在摳著人心，讓你沉浸于濃稠的烈酒里……

    歌唱的音調(diào)，高亢而不盡的延長。

    動作，博大而沉重，緩慢而肯定。

    伴奏和音樂襯景如無聲的水隨山移。忽然，奔放的合奏開始，那種撕裂似的憤怒和瘋狂的歡樂，從一個極大的側(cè)面又掀起觀眾另一種沉睡著的感情……樂器：鼓，是整張牛皮繃的；鑼大如簸箕；鈸大如籮筐；各種巨型嗩吶。這一切配備、安排，加上山野習(xí)氣的論生死，論道義，論愛情，論悲歡的激情故事……

    你完全可以相信，這個成功不單只在劇本身上了，不單只在演員身上了。它一切措施只為這個“廣場”，為了這個特定的空間的功能性。他那本賬，是連觀眾的情緒也算在里頭的。

    換一個環(huán)境，那辦法又得是另一個樣子。

    另一種戲總是在寺廟的戲臺上演唱的，劇本來自演義說部，樂鼓伴奏屬于正統(tǒng)，演唱可以細(xì)細(xì)品味。

    劇目有折子戲和連臺戲。演員們在這里的表演，由于距離縮短，觀眾的眼光敏銳而細(xì)致了，也苛刻了，感受也比較冷靜，他們用長時間的耐心來接受劇中有關(guān)中國歷史和情感的教育，盡管對個別演員某些演技唱腔提點意見，但從來就習(xí)慣而且欣賞這種格局、程式。

    這里不再出現(xiàn)大手大腳的緩慢的動作，不再聽到無限延長的激情的唱腔，喧天的伴奏由清新的鑼鼓加絲弦所代替。

    每到年底，一種借“完儺愿”酬神祭的形式的戲劇“陽戲” 出現(xiàn)了。任何一家出得起三四天飯費，津貼一點酒錢和微薄酬勞的人家，都可以舉辦一次這種演出。

    這是一種小型的江湖流浪劇團(tuán)的專業(yè)演出。在某一家的天井里搭一個兩張雙人床大小的戲臺，高不盈米，幾個人組成小樂隊就在旁邊吹弄起來。演員們打扮成大家既能理解也能諒解的簡陋的角色，輕輕松松地上場了。由于臺上臺下彼此熟悉，或者原是熟人，還不到劇情的深入發(fā)展，加上一點點插科打諢，就已打成一片，渾為一體。腳本情節(jié)又原是大家背得出來的，只不過借這么種特定的場合聯(lián)系，加上一點音樂的節(jié)奏，笑鬧在一淘。

    主人的原意不過是一年的辛苦勞動之后取得一點歡樂的余韻，所以對這種超乎常規(guī)的小小動亂，采取了容忍和贊賞的態(tài)度。

    我的一位久別故鄉(xiāng)的長輩參與了一次這種活動，回家禁不住老淚滂沱，泣不成聲，他竟然給這種溫暖的風(fēng)情感動了。

    三種戲劇方式，都各有自己的脈絡(luò)和面目，觀眾們清醒于前后三者的區(qū)別而愉快地接受了這種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