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1日,公安部宣布開展為期一年的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專項行動。在此期間,我和我的同事探訪了兩位曾經(jīng)被拐賣的女性,并記錄了她們在這個時間點上做出的兩種完全不同的選擇:隱忍、認命,或是反抗、追責(zé)。這些選擇與她們過去三十多年的經(jīng)歷,以及當(dāng)前的處境和個人性格都有關(guān)系。
拐賣一旦發(fā)生,悲劇便再不能挽回。司法的介入、志愿者的援助以及媒體的報道,都無法撫平這段經(jīng)歷對于個體的傷害。我應(yīng)該感謝楊靜和郭麗,感謝她們將自己被拐后的人生說出來,讓當(dāng)下的人們了解拐賣女性的罪惡,警醒那些心懷不軌的企圖,扼殺犯罪行為的萌芽。
一拳打在棉花上
要找到金釵村是不容易的。它藏在廣西的喀斯特地貌里,繞著盤山的路,到龍圩縣縣城有七十公里,到梧州市市區(qū)也是七十多公里。這讓早晨六點多就從上海出發(fā),夜里九點多才到達的我不禁聯(lián)想,在上世紀(jì)90年代,一個女生,要從金釵村步行到最近的城鎮(zhèn),然后逃跑,實在是不容易的。
1991年,楊靜15歲。那一年,她被人以外出打工的名義從貴州拐賣到了位于廣西的金釵村。從17歲開始,她陸續(xù)與買她的男人生下了四女一男,共五個孩子。隨著兒女陸續(xù)長大、婚嫁,現(xiàn)在大部分的時候,家中的四層的小樓就只有楊靜和孩子們的父親兩個人住著。
楊靜在金釵村居住的房子
我是抱著要替楊靜伸張正義、替她把那個買他的男人繩之以法的目的去找她的。去廣西的路上,我把楊靜想象成了一顆銅豌豆,她哭、她鬧、她心懷憎恨。而那個買她的男人,我要想先罵他一頓,再揪著他去派出所,說不定在爭吵中還會發(fā)生些肢體沖突??傊纫獙λ撵`魂踩上千萬腳,再等待法律對他做出判決。
可是,當(dāng)這個胡子拉碴、雙瞳混沌的男人,穿著棉拖鞋、拖著極慢的步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陳某炎生于1952年,已是古稀之年。因為糖尿病并發(fā)癥,他的視力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
楊靜的“丈夫”陳某炎
他說話很溫和,說楊靜時常兇自己。他很安靜,大部分的時候就坐在太陽下曬著。他還說自己父母早亡,家境貧寒,是叔父出了五六百元的路費,從一個自稱楊靜姐姐的人手上“收留”了15歲的楊靜,那一年他自己已經(jīng)39歲了。
五六百塊不是買老婆的錢,而是支付給介紹人的路費,在陳某炎的概念里,自己算不上是買老婆。而對于與楊靜的結(jié)合,他承認,是為了傳宗接代。
站在四樓的曬臺上,我問楊靜,要不要報警?請警方對過去的拐賣事件進行核查?她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抓他去坐牢,那我就是這個家的罪人了?!笨紤]到子女們的感受,楊靜把“不恨了”“恨了也沒用”“就這樣吧”掛在了嘴邊。孩子是拴住母親最有效的辦法。
那我作為記者,能做什么呢?如果我做了什么,是否反而會讓楊靜的生活更糟,給她平添新的傷痕?
被鏈子鎖住的大象
陳某炎對我說,自己不曾囚禁、毆打過楊靜。他還說,“是她自己不跑”。有一回,陳某炎去鄰近的平樂縣打工,忙了半年才回家,即便如此楊靜也沒有離開。
楊靜的個子不高,和我說話總愛低著頭,慢吞吞的,表達也不算流利。她認可陳某炎的說法,甚至有一次已經(jīng)跑出了村口,她又折返了回來,覺得自己跑不掉。這讓我覺得,楊靜是一個不懂得反抗、聽天由命的人,魯迅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總是閃過我的腦海。
否則,整整35年,楊靜你為什么不跑呢?
楊靜與陳某炎
楊靜沒有受過教育、不認識字,在廣西最初面臨著語言不通的問題。對于家鄉(xiāng),她只能說出一些零星的詞語。比如老家會下雪,村子叫韓家院子村,村里大部分人家姓韓,吃香椿、折耳根和芋頭,爸爸名叫楊大勇(音)或楊大榮(音),媽媽姓郭。
徒步七十公里走到梧州市的火車站或許不難,但是離開廣西,貴州那么大,尋親的終點在哪里呢?楊靜不是不想跑,而是沒有跑的方向。
再后來,陳某炎從“買家”變成了“孩子的父親”。沒有身份證、無法外出工作掙錢也讓楊靜只能依靠陳某炎和兒女們生活。
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以及性別不平等帶來的壓迫感,就像無形的手一樣,攥著楊靜。丈夫看似寬厚,她看似自由,楊靜卻還是順著面前的這條路走了半輩子,任人擺布。甚至不知何時起,她也會說廣西當(dāng)?shù)氐姆窖粤恕?/p>
在金釵村村民的眼里,這些年楊靜的日子越過越好了:從前住平房,現(xiàn)在三女兒出資給家里蓋了樓房。陳某炎雖然看不見,卻是個老實的好人,全家的氛圍和諧安靜。屋后的菜園種滿了蔬菜,買肉錢有兒女補貼,這樣的生活甚至還是許多人羨慕不來的。但是實際上,生活帶給她的,除了苦澀,很難想象還會有其他的什么。
不知道怎么逃,也沒有人支持她逃。三十多年里,楊靜的心愿變得越發(fā)簡單:找到娘家,能偶爾回去看看親人就好。
楊靜在金釵村
這個心愿楊靜說過很多次,但每一次大家都讓楊靜再等等。陳某炎覺得,關(guān)于貴州的信息太少,不可能找得到。小女兒想著等以后攢了錢再出去找,漫無目的地尋找還有可能會被騙錢?!罢也坏綃寢屖呛芸蓱z的,但只能認命吧?!睏铎o的小女兒說對我說。
直到2022年年初,楊靜無意中結(jié)識了當(dāng)?shù)氐膶びH志愿者,把貴州、韓家院子村、爸爸姓楊、媽媽姓郭等信息告訴了他們。依靠網(wǎng)絡(luò)搜索,志愿者們很快鎖定了貴州省內(nèi)的7個“韓家院子”村,并在一周之后,與楊靜的三妹建立了聯(lián)系。
就這樣,志愿者僅僅用了7天,就實現(xiàn)了楊靜35年來的愿望。
2022年3月7日,也就是國家公安部出臺專項行動后的第五天,楊靜回到了家鄉(xiāng)畢節(jié),見到了35年沒見過面的母親,而她的父親則已經(jīng)去世多年。
楊靜與母親在貴州團聚
與母親團聚了一個月之后,楊靜又回到了陳某炎的身邊。對于這個選擇,楊靜的小女兒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那邊沒有哥哥弟弟,她媽媽肯定只能和其他的女兒住,那我媽肯定也只能來廣西住?!?/p>
這讓我想到了被鏈子鎖住的大象的故事。
唯一一次給自己做主的努力也失敗了
在楊靜的處境里往前走,選擇逃跑的道路上是充滿不確定和風(fēng)險的,沒有經(jīng)濟收入、沒有子女的支持,讓這場我想象中的反抗喪失了底氣。
過去這35年的人生,楊靜只為自己做了一回主,就是“楊靜”這個名字。
在貴州老家時,楊靜沒有名字,也沒讀過書,因為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她楊老二。被拐賣到金釵村后,她決定擺脫“楊老二”這個稱呼,為自己起名楊靜,“因為聽起來好聽一點?!?/p>
發(fā)稿之前,我給楊靜打去了電話,詢問她回貴州辦理身份證之后,有沒有把“楊靜”印到新的身份證上。她回答,沒有。
身份證上的名字,父母早就替她定下了,叫“楊小二”。
沒有眼淚,沒有哭鬧,沒有咬牙切齒,這就是我看到的楊靜。如果她真的是一顆銅豌豆,世界上大概早就沒有楊靜了。她如此堅韌地生活著,成為了一個地道的廣西人,其實也算得上是一顆銅豌豆。
在我和同事的走訪中,還見到了始終不愿意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郭麗。她選擇了一條結(jié)果未知的路,哪怕前途未知、遍體鱗傷,也要糾錯、追責(zé),修復(fù)被篡改的人生。
在得知公安部啟動專項行動之后,郭麗勇敢地將37年前拐賣自己的人販子告上了法庭。但與此同時,她與買家所生的兒子龍龍,不再理她這個媽媽了。
郭麗的老照片
“歸根到底那就是我的錯”
1987年,僅僅13歲的郭麗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人販子迷暈,從陜西渭南拐賣到山東菏澤。14歲的時候,她和一個38歲的男人生下了兒子龍龍。
為了逃跑,郭麗曾經(jīng)喝過煤油,吞過釘子,爬過樹,也翻過墻,但屢次掙扎,換來的只有買家的毒打。
1989年農(nóng)歷正月,郭麗終于在外出趕集時找到了報警的機會。接警民警答應(yīng)她,會和陜西方面聯(lián)系核實。
難受想家的時候,郭麗總是面向西方,因為爸爸和老家都在西邊。一個多月后,父親真的來了。面對郭麗的家人,買家只允許郭麗離開,孩子龍龍被強行留在了山東。此時距離郭麗失蹤已經(jīng)兩年了。
從人販子手中買了郭麗的家庭曾被當(dāng)?shù)卦u為“遵紀(jì)守法戶”
但是,噩夢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明明是受害者,這段經(jīng)歷卻成為了全家人抹不去擦不凈的污點。郭麗回憶,村子里關(guān)于自己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直都流傳著,對父母和妹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
父親爭強好勝,在意面子,他的嘆氣聲總在家中回蕩。看著原本快活的父親日益消沉,年少的郭麗沒有想到報警和追究,反而覺得,家里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都是自己的錯。參加工作之后,郭麗將大部分的收入都用于補貼家用,她想要家人們都能過得好一些,以彌補自己的“過錯”。
2011年,民間打拐志愿者“上官正義”(網(wǎng)名)得知了郭麗的故事,將她的經(jīng)歷發(fā)到了網(wǎng)絡(luò)上,引起了菏澤警方的關(guān)注。正當(dāng)郭麗打算配合警方調(diào)查時,卻接到了兒子龍龍的電話。兒子擔(dān)心自己的父親一旦被捕、被判刑,自己在未來考大學(xué)、找工作、結(jié)婚方面都會受到影響,他希望郭麗能夠息事寧人。
郭麗同意了。
后來,郭麗離開家鄉(xiāng)到西安打工,自給自足,用逃避去擺脫不堪的過往。
郭麗在西安做住家保姆
別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但四十多歲的郭麗卻覺得,時間越久,她痛苦的記憶和情緒越無法消化。究竟該如何看待自己那些年的遭遇,她的想法在掙扎中發(fā)生了變化,“他們賣了我們,他們得利,反而我們還這么痛苦。為什么?憑什么?”
“我也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
2022年3月1日,郭麗看到了全國公安機關(guān)開展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專項行動的通知。這一次,她沒有猶豫。2020年,龍龍的父親在車禍中去世,她不必再擔(dān)心兒子會受到影響。
于是,她勇敢地以被害人的身份站在了法庭之上。哪怕需要不斷地接受訊問,反復(fù)重提往事,揭開傷疤,她要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
郭麗帶著判決書為父親上墳
經(jīng)過審理,被告人趙某某在對郭麗實施犯罪后,分別于1991年、2002年、2013年又實施了其他新的犯罪,按照“在追訴期限以內(nèi)又犯罪的,前罪追訴的期限從犯后罪之日起計算”的規(guī)定,郭麗的案件尚在追訴時效之內(nèi)。
時隔一年,2023年2月20日,山東菏澤市牡丹區(qū)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被告人趙某某犯拐賣人口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
從法庭出來之后,郭麗第一時間回到了自己當(dāng)年被賣去的那個村子。她去村口的小賣部里買東西,去探望曾經(jīng)熟識的老鄰居們。手拿著判決書,她逢人便說,“勝訴了”“我做得是正確的”“被拐賣不是我的錯”。
對于至今不理解自己的兒子龍龍,郭麗則對著鏡頭說:“你怎么誤解我都無所謂,我心里頭還是愛你的,雖然你那么傷我,畢竟你是我生的?!彼M麅鹤涌吹竭@番話之后,母子能夠和解。
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煎熬,她最終為自己掙出了一個新生活,盡管形單影只,卻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郭麗在直播
現(xiàn)在,在直播間里,她喜歡給粉絲們唱歌,她要給那些和她有著類似遭遇的人,那些還在猶豫中的被拐婦女一些力量和希望。她希望與自己有著相同遭遇的婦女們能夠明白,自己不止是一個被拐賣的人,或是一個事事顧慮孩子的媽媽,“你得知道你是誰,你也是你爸爸媽媽的寶貝”。
有著相同遭遇的女性在郭麗的判決書中找到了力量
無法補救的過去
在采訪的結(jié)尾,我和同事都問了楊靜和郭麗曾經(jīng)的夢想。
楊靜說,自己曾經(jīng)有喜歡的人,不管帥與不帥,只要是自己喜歡的人,日子便不會過得太差。
郭麗說,在念初中的時候,全班八十多個孩子,她考第十三。那時的她,想當(dāng)列車員,想當(dāng)兵,想當(dāng)科學(xué)家……但自從拐賣發(fā)生以后,“我所有的夢想,都不敢想了”。
寫到這里,我想大概讀者們都會和我一樣,更偏愛郭麗,她是最符合人們期待的被拐婦女的“典范”。但當(dāng)我們在贊揚她的時候,不要忘記,楊靜才是被拐婦女中更加普遍的存在。 如果我們將自己代入她們的境地,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未必不會選擇成為楊靜。
她們都是勇敢的,勇敢地打破沉默,說出過往,提及隱痛。在不同境遇下做出的這兩種選擇,原諒或是追究,都沒有好壞,也無法對比。一旦拐賣發(fā)生,哪怕努力爬出泥潭,當(dāng)事人也難以與昨天告別。被踐踏人格,被榨干夢想,被摧毀家庭,遺憾是她們前半生的底色。
那我們能做什么?我能想到的是,當(dāng)這些受害者想要發(fā)聲,想要做出選擇時,她的親人、社會和法律應(yīng)當(dāng)共同給予她們支撐與力量;唯有擦去那些被傷害和被侮辱者的淚水,維護她們的人格和尊嚴,被拐女性之后的人生,才能夠擁有做出選擇的勇氣。
(看看新聞Knews記者:朱厚真 楚華 影像記者:李響 剪輯:陶余鑫 編輯:朱厚真 陳瑞霖 邢維 李姬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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