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低低,二十幾個男孩,光著膀子,皮膚黝黑粗糙,黑一道白一道,臉蛋沾著灰,這些孩子根據(jù)基礎(chǔ)不同,分成幾組訓練,汗如雨下,身上油亮。最小的二虎和殼殼只有六歲,跟著教練學基本功,翻跟頭的姿勢卻格外標準。
劉甫的雜技團,日常訓練的院子建在一片玉米地里。藍色的遮陽棚下是日常訓練的場地,旁邊有幾間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是孩子們的集體宿舍。一間屋子里住著18個男孩,房間里混雜著潮濕發(fā)霉的氣味。
劉甫是這些孩子的大家長,練雜技出身,從2013年開始收留十里八鄉(xiāng)的孩子學雜技,年齡從六七歲到十六七歲不等,有的是孤兒,有的家庭貧困,有的父母離異,無一例外都是苦孩子出身,走投無路。這些孩子在這里學雜技,一分錢不要,只求管吃管住。
前段時間,四川成都一個拳擊館里的格斗孤兒廣受輿論關(guān)注。如今,河南濮陽的雜技“孤”兒,又一次進入公眾視線。他們到底過得怎么樣?痛得呲牙咧嘴,為什么依然選擇雜技?為什么沒能在校園正常上學的,總是“他們”?
練功是自己的,誰也偷不走
來福今年10歲,家中兄弟七個,他排行老三。在這里訓練的孩子,身上多少都練出了扎實的肌肉,連6歲的二虎,捏捏小腿肚都是硬邦邦的,但來福看著卻依然單薄,四肢纖細的讓人心疼。
他在一群孩子中格外扎眼,因為只有他穿著一條不合適的游泳短褲在訓練。集合時,教練說穿泳褲不適合訓練,他小聲回答,“我沒有褲子”。第二天,他換了一條褲子,借別人的。
訓練項目之一,是讓一個跟來福個頭差不多的男孩,踩在他的肩膀上,繞著場地走四圈。他的表情很痛苦,隔著幾米遠都能看到小腿和身體在顫抖,真的疼,咬緊牙關(guān)才能扛過去。我問來福,疼的時候你在想什么?他低著頭,沒有看我,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只說了三個字,“忍,堅持”。
前一天晚上在宿舍見到他時,他還有些發(fā)燒,蜷縮在床鋪上,小臉兒通紅。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還是五點起床,兩個小時早功,兩個小時上午日常訓練,結(jié)束之后,才去村子附近的診所打了針。秋意濃,他穿的還是短袖短褲,摸摸他的胳膊,冰涼。
這些孩子平時的文化課只有讀背《弟子規(guī)》,他的書扉頁歪歪扭扭地寫著自己的名字,王來福。這是他在輟學前最后一天老師教他的,學前班的老師得知他沒法繼續(xù)上學后,提前教會他寫自己的名字,“老師覺得我不會寫名字,直接走了,到時候長大也沒用”。這三個字,是這個男孩現(xiàn)在唯一會寫的字。難受,想哭,是彼時這個年幼的孩子內(nèi)心所有的情緒。
來福對學校和讀書的渴望,就像籠中鳥對飛翔的渴望,但在練雜技和上學之間,他仍然選擇了練雜技——練雜技可以讓他更快一點演出賺錢,分擔父母的壓力,養(yǎng)家糊口。10歲的孩子這么告訴我自己的選擇,然而與其說這是他的選擇,不如說這是家里擺在他面前的路。
跟這個男孩交流,能窺見他內(nèi)心的敏感和早熟。“練了功是自己的,別人怎么偷也偷不走?!边@句話是師傅告訴他的,像烙鐵一樣烙在他心里,他說他要堅持二十年,因為這么長的時間“足夠他學會所有的雜技動作和節(jié)目,能夠賺錢養(yǎng)活家人”。
這個周末,來福幫六歲的殼殼刷了鞋子,就像在家?guī)偷艿苊妹米鲲堃粯印W罱?,他練功最大的動力,是中秋?jié)可以回家團圓,但他并不知道中秋節(jié)是哪一天。我們聊天時無意間提到,“今年八月十五是10月4號,離現(xiàn)在還有一個月”,他立馬記住了。
練雜技背后,是這樣的家庭
在與這些孩子接觸了三四天之后,我翻開了他們的檔案冊,厚厚一摞,白紙黑字和監(jiān)護人紅色的手印,記錄了這些孩子背后,一個個走投無路的家庭。薄薄的紙上,充斥著“父母雙亡”、“無人撫養(yǎng)”、“家境貧窮”。這些詞語力透紙背,仿佛有千斤重。當你把孩子們生動的面龐與這些冰冷殘酷的描述聯(lián)系在一起,心里是說不出的苦澀。
“父死娘嫁,祖母年邁,無人撫養(yǎng),孤兒”。小輝的貧困調(diào)查表里只寫了14個字。此時腦海中閃回的,是他閑談時靦腆的笑容,訓練再苦再累他也一聲不吭,只能從疼痛到扭曲的五官中得知,剛才這個動作對他來說有多疼。
小輝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離雜技團的場地兩三公里。兩年前,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的小輝被奶奶送到了劉甫面前,開始了少年雜技之路。此時,這個年逾六十的老人經(jīng)歷了丈夫和兩個兒子相繼離世,兩個兒媳離家改嫁,留下了大兒子的兒子小輝和二兒子的女兒希希。家中一貧如洗,只剩一個哭干了淚水的絕望老人,帶著年幼的兩個孩子。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小輝變得沉默內(nèi)向,學校和同村的孩子都疏遠他,畢竟在農(nóng)村里,家里死了爸爸、叔叔和爺爺,會讓別人覺得“晦氣”。劉甫說剛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眼神有些呆滯,沉重的生活壓力讓他透不過氣。
在雜技團里,不訓練的時候,小輝經(jīng)常去廚房幫忙剝蒜摘菜洗碗,雖然還是有些靦腆,但眼神明顯比以前清亮許多,笑容也多了起來。
今年已經(jīng)14歲的漢世跟小輝的情況差不多,父母離異,父親十多年前外出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至今失聯(lián),母親再婚后也幾乎沒看過他,由爺爺奶奶將他拉扯長大。為了生計,七十多歲的爺爺每天還要去鎮(zhèn)上做重活,幫著攪拌水泥再搬運一段距離。一天七八十塊錢,是這個家所有的希望。
漢世的奶奶這兩年身體不好,腹部積水嚴重,多次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抽腹水,管子扎在身體里的時候她很絕望,因為她錢都讓自己花了,那孫子呢?她說,她的命就靠著一天20塊錢的藥在活了,“我能多活一天,這個孩子就能享福一天”。
五年級之后,漢世的家里實在交不起學校每月160元錢的伙食費,不得不從學校輟學。之后的兩年,他在理發(fā)店做過學徒工,幫蛋糕店打過雜。漢世說他做學徒時拿到的第一筆薪水,是200塊錢。他給愛抽煙的爺爺買了兩盒煙,給久未開葷的家里,割了一塊豬臉肉。
四個月前,他來到這里練雜技。14歲的年齡早已不是練功的最佳時間,因為個子高,所以他是多人動作里的“底座”,下腰的時候別人踩在他的胯骨上,他疼得喊出了聲,眉頭擰成了一股繩,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雜技,是小輝和漢世的出路,也是這里其他孩子在此時的家庭境遇下,最現(xiàn)實的選擇。
這里像個家,現(xiàn)在就像
雜技,等于吃苦。但凡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孩子,父母都不會輕易送來學雜技,因為這條路都是血和淚。
瑞瑞坐在地上跟我聊天時,卷起褲子,給我看他大腿上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疤,像蜈蚣一樣趴在腿上,縫了13針,粉紅色的傷口還是新的。今年三月份,瑞瑞在練功的時候不慎摔下來,導致大腿骨折,臥床休息了兩個月?,F(xiàn)在大腿依然打著鋼板,一年之后才能取出來。但練功依然不能耽誤。頗有難度的六人技巧造型里,他是被吊在最前面的孩子,面向觀眾,雙手攤開,做出亮相的動作,脖子上青筋畢現(xiàn)。
十二三歲,正是男孩長身體的時候,練雜技非常消耗體力。訓練結(jié)束,他們的伙食是一碗米湯,兩個白饃,二十幾個孩子圍著兩盤清炒的土豆絲。吃飯的時候,一個孩子笑著告訴我,饅頭太涼了,我要用兩只手把它焐熱再吃,但摸摸他的小手,也是冰涼的。
這里的孩子們一周只有一次葷菜,更多的時候是今天這樣的寡淡飯菜,廚房的衛(wèi)生條件也讓人擔憂,幾乎每一樣食物上,都有飛過的蒼蠅,但他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天色變暗,身體里仿佛裝著小馬達的二虎也跑累了,脫掉踩著泥和土的小臟鞋,坐在地上,六歲的孩子手還很小,笨拙地拿著大剪刀,開始剪腳趾甲,露出黑黑的指甲縫。
即便練功很苦,條件很差,但孩子們臉上滿足的表情卻騙不了人,因為相比糟糕的家庭境遇,這里更讓他們感覺溫暖。
瑞瑞受傷的那段時間,照顧他的人是師父和雜技團里其他的孩子,他很驕傲地告訴我,這里像個家,現(xiàn)在就像,每個人都是家人。說這段話的時候,他跟另一個同學坐在床上吃面條,嘴角蘸著飯漬,互相打鬧開著玩笑,笑容是發(fā)自心底的開心。
但十二三歲終究是一個應該坐在教室學習的年紀。雜技團里的文化課僅僅是學習《弟子規(guī)》,這里的孩子基礎(chǔ)比同齡孩子差太多,十幾歲的孩子不會寫字也不會認字。
漢世是小學六年級輟學的,相比其他孩子來說已經(jīng)算不錯,但他依然羨慕那些可以正常升學讀書的同學,“有時候跟他們一起玩,他們會出題,我不會,他們就說我沒文化”。這樣的言語,對一個十四五歲,家境貧寒的孩子來說,多少會耿耿于懷。
“我這兩天一直跟附近小學的校長溝通,希望能給孩子們開一個特色班,讓他們上午在學校上課,下午來練雜技?!本旁麻_學季已到,這些孩子能坐回教室里上課嗎?
與雜技團的孩子們相處,會被他們的赤誠打動,每天拍攝結(jié)束,總有三五個孩子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你們明天還來嗎”,“不要走了留在這里吧”。離別之日,和孩子們合照留念,看著他們在門口送別我們,拉著我們的衣角說,我們不想讓你走。車開動,一些孩子甚至跑過來扒著車窗,今次一別,后會不知何時。
我蹲過監(jiān)獄,我就不能把孩子教好嗎?
河南濮陽,是全國聞名的雜技之鄉(xiāng)。劉甫從13歲開始學雜技,演出賺錢,收徒教弟子,拜把子的兄弟有幾十個。在沒出事之前,他是一個民間藝術(shù)團的老板,在濮陽及周邊小有名氣。他的前半生有得意忘形,有肆意妄為。
劉甫形容自己沒什么文化,是個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的粗人。早些年,憑著多年演出的積蓄和妻子在縣城開的養(yǎng)生店,劉甫就擁有了一套110多平米的房子,和一輛大眾SUV,生活水平在當?shù)厮闶侵猩系取?/p>
2011年,他因酒后強奸罪,被判入獄3年6個月,之后提前9個月獲釋。
“我坐過牢,犯過錯”,即便跟孩子們在一起,他也沒有避諱這段過往。劉甫說,教孩子本領(lǐng),是他另一種方式的贖罪。在監(jiān)獄服刑期間,劉甫認識了不少因偷盜、打架入獄的年輕人。他們大多經(jīng)歷相似,孤兒、父母離異、自幼無人看管、沒有一技之長,因為一念之差走向犯罪道路。也正是從那時起,劉甫萌生了公益教雜技的想法。雜技學校里能多個學生,以后監(jiān)獄里或許就能少個罪犯——劉甫是這樣告訴我的。
最初,他收的學生只有七八個,漸漸的,周圍村鎮(zhèn)知道劉甫能免費教孩子雜技,吃住不收錢,更多的孩子被送了過來。
劉甫告訴我,雜技團每個月開支一萬多元錢,除去吃住,孩子們的教練、生活老師都需要發(fā)工資。劉甫說他難熬的時候也會覺得扛不下去,他說他有一次想買瓶水,一掏口袋連一塊錢都沒有,他問自己何必這樣呢?“以前咱自己去演出,拿錢裝兜就完了”。
但網(wǎng)絡(luò)上對他的質(zhì)疑卻一直沒停過。你一個蹲過監(jiān)獄的人能教好孩子嗎?你是不是想用孩子來賺錢?你不是作秀的?你自己生活條件不錯,孩子們?yōu)槭裁闯赃@么差住那么破?劉甫對我擺擺手說,這些話聽得太多了,我憑良心做好事兒,難道這犯法嗎?孩子們來學雜技都是為了有一技之長,以后能夠賺錢養(yǎng)家,至于之后能不能跟他的團隊演出,“這誰能控制得了,別說別人的孩子了,就算自己親兒子你不發(fā)工資也不愿意跟你做啊”。
如今,劉甫即將邁入四十不惑,身形有些中年發(fā)福,他的膝蓋和腳都纏著厚厚的紗布,前段時間他在騎電動車給孩子們送材料時,被逆行的車撞傷。住院的那段時間,十幾個孩子用口袋里的幾毛錢湊成了幾塊錢,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烤紅薯去醫(yī)院看師父。
“我跟我媳婦說,這么多人來看我,我都不稀罕,都沒有這個紅薯激動”,說到這個細節(jié),劉甫的眼角閃著淚光,“年齡最小的二虎聽別人說咱師傅碰了,一屁股坐地上就哭開了”。
是非且不論,師徒之間,牽絆已深。
(看看新聞Knews記者:賴瑗 李維瀟 實習編輯: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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