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的母親最近非常神秘。

“她天天很有規(guī)律，早上七八點鐘就走了，然后回來吃午飯，過會兒又走了。”

馬文今年50歲。他的母親已經(jīng)快要八十歲了，退休多年，生活平靜。馬文覺得媽媽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馬文決定跟蹤母親。母親走在前面，馬文小心地跟在后面，左右躲閃，像是特務(wù)。

馬文在跟蹤母親

跟隨母親走進一家菜場后，馬文已經(jīng)隱隱約約預(yù)感到了什么：母親不是來買菜的，她是來聽課的。因為馬文已經(jīng)漸漸能聽到一陣陣?yán)先说臍g呼聲。

“阿姨，來了，快請進！”

看到這里，馬文立刻明白了。母親走進的這家店是賣保健品的。這個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破舊不堪，但招牌卻嶄新鮮艷，上面寫著“幸福之家”。這個幸福之家里面擠了五六十位老頭老太太，正在跟隨店員喊著口號。

馬文的媽媽正在里面上課

“叔叔阿姨，你們知道我們董事長的故事嗎？他在上海世博會，三進三出，發(fā)現(xiàn)了什么?。俊?/p>

“阿姨，你來說。”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把話筒遞給了一位老阿姨。老阿姨轉(zhuǎn)過身，把話筒顫顫巍巍地湊在嘴前。

“發(fā)現(xiàn)了硒，這是抗癌之王！”

馬文很無語，他也立刻明白了家里一天天堆積起來的保健品是怎么來的。但是，馬文很費解，母親勤儉節(jié)約一輩子，怎么會突然著了魔似的買買買。

母親一個月的退休工資只有兩千塊錢，而現(xiàn)在不到兩個月，已經(jīng)花費了近一萬塊錢用在買保健品。

看看新聞Knews記者跟隨馬文記錄了這樣一個過程。但糟糕的是，正在聽課的老人看到了記者的攝像機。頃刻間，一屋子的老人蜂擁而出，圍住了攝像機。

“你們拍什么拍，拍什么拍！”

老人激動的情緒，令人錯愕。不過賣保健品的店員卻無比鎮(zhèn)定。

“我們不要亂了自己的陣腳，不要管他，我們來唱歌！”

“團結(jié)就是力量，團結(ji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p>

看到馬文后，他的母親隨后離開。而馬文與母親的“戰(zhàn)爭”也從此開始。

“勸了無數(shù)次，我媽都不聽的。也不知道他們給我媽灌了什么迷魂湯！”

“原先家里都很和睦，但現(xiàn)在基本上就是冷戰(zhàn)！”

馬文的經(jīng)歷并不是個例，看看新聞Knews記者在上海對外服務(wù)熱線962288上搜索“保健品”，兩年之內(nèi)，竟然發(fā)現(xiàn)有近200條投訴。

趁著87歲的老母親不在，姜麗悄悄帶著我們來到了母親的住所。保健品已經(jīng)成為子女和老人之間的禁忌話題。

“一談到這個就吵架！”

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保健品。硒片、魚肝油、納豆、鈣片，層層疊疊，堆積如山。

姜麗母親購買的保健品

“八個月，花了十幾萬買了這么多，客廳里堆得到處都是。”

姜麗的母親一個人居住，從年初開始，就開始大手筆地購買保健品。姜麗從桌子底下拉出的硒片就有一整箱。據(jù)說，這種硒片對于抗癌有奇效。

“看服用說明，三瓶吃一年，這里起碼六十瓶，可以吃上20年，加上其它這些，吃個30年也吃不完?！?/p>

而這些保健品的，保質(zhì)期都只有兩年。

“老娘都快90歲了，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退休前還是大學(xué)教授?！?/p>

姜麗的母親曾經(jīng)是上海一所知名高校的教授，退休工資有八千元。自從老伴過世后，三個子女都想接母親回各自家里居住，但遭到母親的拒絕。姜麗說，母親越老越糊涂，因此非常不放心她一個人住。據(jù)她回憶，母親被騙是三天兩頭的事。比如有一次，母親說自己買過一份保險，但姜麗向保險公司查閱單號，發(fā)現(xiàn)卻并不存在。

“又不花你們的錢，你們不要管?！?/p>

每次姜麗對母親的保健品提出不同意見，母親的回答都無比堅決。

“花錢沒問題，但是我們覺得媽媽正在上當(dāng)受騙，而且一天要吃好多保健品，不同種類的，會吃出毛病的?！?/p>

盡管如此，姜麗并不打算和母親發(fā)生正面沖突，畢竟已經(jīng)是快九十歲的老人，經(jīng)不起折騰。但保健品卻橫亙在母親和女兒中間，吞噬著老人的養(yǎng)老金，也攪亂了家庭的和睦。

保健品機構(gòu)的魔力到底來自哪里？它是如何讓老人心甘情愿將自己的養(yǎng)老金掏空呢？

看看新聞Knews記者隨即在上海各區(qū)展開了調(diào)查。記者發(fā)現(xiàn)，這些保健品門店主要分布在菜場周圍。道理很簡單，菜場是老人的活動區(qū)域?？纯葱侣凨news記者將上海國和路的勤海菜場作為一個典型樣本，進行了蹲守觀察。記者發(fā)現(xiàn)在勤海菜場方圓500米內(nèi)，就分布了6家保健品機構(gòu)。

上海國和路保健品店分布示意圖

所有的保健品門店大門上幾乎都寫著一天的課程表以及獎勵機制，招攬老人。每天進出這6家保健機構(gòu)的老人達到數(shù)百人。

這些保健品店，每天平均要舉辦兩場互動，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所謂的活動就是講課、做游戲。而吸引老年人的利器就是小禮物。

“前天是雞蛋，昨天是大米，今天是洗臉盆。”

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活動對老年人確實有相當(dāng)大的吸引力。他們退休在家，有了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打牌、聊天、做游戲，還有小禮物可以拿，這里簡直就是老年人之家。

老人在保健品店里打麻將

“正好自摸！”

“哇，阿姨好手氣?。　?/p>

有人陪打麻將，有人陪聊天。老人非常享受這個地方。更況且，所有的保健品店員都無比熱情，對待老人的態(tài)度看起來比子女還要好，還要有耐心。

“感覺老人在這里玩得開心，我的工作就是要照顧好他們?！?/p>

對著攝像機，這名店長用雙臂攬著兩位老人，說話時，就好像是一家人。

實際上，在這個菜場，有六家保健品店，很多老人并不是只去一家，而是九點鐘去這家，十點鐘去這家。

“我們時間錯開呀，這一場做好了，就到隔壁一家?！?/p>

這些保健品店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老人。不過，這一切的背后，都是保健品的買賣。

在業(yè)內(nèi)，這種銷售方式并不獨特，它被稱為會銷，是指通過尋找特定顧客，通過親情服務(wù)和產(chǎn)品說明會的方式銷售產(chǎn)品，老年人的警覺性不高，很容易被說服購買。

因此，看看新聞Knews記者跟隨馬文拍攝保健品店時，遭到老人們的強烈反感和抵制，也就有情可原了。

老人們是在維護他們的活動場所不受侵犯。而他們背后的一個個子女卻心急如焚。子女們覺得老人花幾萬塊錢買保健品是上當(dāng)受騙。而老人們覺得這里有朋友，有溫暖。即使花幾萬塊錢買保健品也心甘情愿。

所以，回到原點，有一個問題一直令人懊惱。你可以很堅決地不讓老人去保健品店，你可以告訴他這是一個騙局，你甚至可以告訴他這些保健品的價格虛高，夸大宣傳，但是在看看新聞Knews記者的采訪中，幾乎所有的老人都會說，我在家里沒事情做，來這里玩兒玩兒挺好的。所以，在這個保健品的迷局中，到底誰是受害者呢？

在拍攝中，有一個場景讓人印象深刻。

國和路的一家保健品店下午兩點鐘才開門，而這位老人一點鐘就到了。她在這里站著，等了整整一個小時。

“你為什么來這么早??？”

“我在家里沒事做啊！”

“我丈夫死了，我一個人在家?！?br/>

（文中的人物，馬文、姜麗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均為化名。）

（編輯：陳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