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陜西西安市戶縣向東北行約13公里，一處被圍墻包圍起來的巨大坑地，橫臥在五竹鎮(zhèn)雙永村和大王鎮(zhèn)鑿齒南村之間。這個廢棄磚廠所在地，正在成為西戶殯儀館的工地——空曠的黃土地上滿是碾壓過的車痕，許多彩色小旗幟插綴其間。

在它的西角，一幢恢弘別致的青色小洋樓已拔地而起，十多名工人來往忙碌，推車、加磚、抹灰秩序井然。這里將是西戶殯儀館的接待中心，“我們已經進場一個多月，春節(jié)前將完成全部土建工程。”2017年1月中旬，現場施工負責人說。

西安戶縣一個廢棄磚廠，正在成為西戶殯儀館的工地。

修建中的西戶殯儀館接待中心。

讓人深感意外的，它竟是一幢非法建筑——西戶殯儀館項目至今未獲得開工令，土地使用證尚在辦理中。這個一直擱淺在規(guī)劃圖紙上的重點民生工程、不少逝者通往天堂的人生最后驛站，被腐敗的黑手侵襲，已然成為當地主管部門與項目投資運營方的套利平臺。

幕后黑手在當地檢察機關的偵破中浮出了冰山一角。戶縣殯葬管理所被指收受西安翔健實業(yè)公司（下稱“西安翔健”）賄賂150萬元，幫助后者在公開招標中獲得西戶殯儀館的投資經營權。該所原所長賈軍善、西安翔健法人代表李建宏，作為行賄受賄單位的主要責任人均遭調查，于2016年9月落馬。西安市戶縣檢察院向看看新聞Knews獨家通報，該案已接近偵查尾聲，即將移交法院開庭審理。

唯一投標人行賄中標

西戶殯儀館是西安市布局的四大殯儀館之一，設計為國家二級殯儀館，以滿足戶縣、長安區(qū)西部地區(qū)，以及西安市城西地區(qū)群眾喪葬需求。該項目占地206畝，建成后最高服務人群范圍能力將超過300萬人，其中骨灰存放量6萬個。

西戶殯儀館規(guī)劃鳥瞰圖。

2010年，西安市殯儀館與戶縣殯葬管理所簽訂合作協議，擬出資建設西戶殯儀館。但在耗資1333萬元完成土地圍墻和部分拆遷工作后，2013年起，由于當地村民反對，加之戶縣殯葬管理所職工對被安置到西安市殯儀館意見很大，項目擱淺。

2014年3月，西安市殯儀館退出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由戶縣政府出資建設與運營。同年11月，戶縣政府將項目改為PPP模式（公共私人合作制）建設。戶縣人民政府縣政發(fā)［2015］15號文件規(guī)定，西戶殯儀館項目屬政府補貼性社會公益事業(yè)，實施主體為戶縣殯葬管理所，由戶縣民政局負責監(jiān)督。

2015年1月，戶縣殯葬管理所委托北京泛華國金工程咨詢有限公司對“西戶殯儀館投資經營招商項目”進行國內公開招標，項目總面積約114900平方米，包括火化區(qū)、公益性骨灰堂兩大工程，投資總概算5000萬元。

北京泛華國金2015年2月7日開具的《確認函》顯示：2015年1月26日至30日，該公司在陜西省招標投標協會網和《陜西工人報》上發(fā)布了西戶殯儀館的招標公告，截至2015年1月30日17時30分，僅有西安翔建一家投標人報名并購買了招標文書。同年2月2日至6日，北京泛華再次在前述兩個媒體平臺發(fā)布二次招標公告，截至2015年2月6日17時30分，報名仍只有西安翔建一家。

2015年2月7日，西安翔健被戶縣殯葬管理所確認為西戶殯儀館項目的“唯一合法談判人”。

這明顯違反了2012年2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招標投標法實施條例》，其中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投標人少于3個的，不得開標；招標人應當重新招標?！?/p>

2015年4月29日，戶縣政府常務會議和戶縣政府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領導小組專題會議，原則同意戶縣民政局上報的《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實施方案》，并審定批復項目投資人為西安翔健。

吊詭的是，這個實施方案超出此前的立項審批范圍，“搭車”了一3.8萬個公益性公墓項目，使西戶殯儀館總投資增至1.2億元。直到2015年7月才獲得西安市民政局批復的公益性公墓，據投資者的規(guī)劃，其玄機在于投資方可借其隱秘混配暴利的經營型傳統(tǒng)墓位，而后者不被政策許可。

2015年6月4日，西戶殯儀館項目合作協議書簽署。西安翔健取得該項目唯一合法投資權，并成立西安明瑞置業(yè)有限公司(下稱“明瑞置業(yè)”)作為獨立法人主體的項目平臺公司。

2015年6月4日，西戶殯儀館項目簽約現場。

隨后，明瑞置業(yè)與戶縣殯葬管理所簽訂《西戶殯儀館投資建設特許經營合同》。根據合同，戶縣殯葬管理所特許明瑞置業(yè)獨占排他享有西戶殯儀館特許經營權，期限43年(不含建設期)，包括投資經營期30年和授予經營期13年。

全國企業(yè)信用系統(tǒng)信息顯示，西安翔健成立于2009年9月，注冊資本1000萬元，經營范圍為房地產開發(fā)、銷售、租賃及物業(yè)管理等。該公司控股股東為李建宏。

李建宏，1970年出生于戶縣青一村，先后在西安市地稅局、西安市扶貧辦任職，2000年左右下海經商，做事低調。其掌管的西安翔健曾參與陜西老年福利中心的開發(fā)、西安城東最大的綠色屏障工程——幸福林帶項目的前期設計營運，但商業(yè)運作都不理想。

李建宏早在2014年就盯上了西戶殯儀館項目。當年9月，即戶縣政府引入PPP模式前，西安翔健已與戶縣殯葬管理所簽訂了《委托協議書》，參與西戶殯儀館前期各項勘探、設計、場地整理等工作。

該協議書的“費用支出”條款特別約定：西安翔?。ㄒ曳剑┩瓿蓱艨h殯葬管理所（甲方）委托的各項工作所產生的費用，由乙方全額墊付；如乙方未能與甲方簽訂西戶殯儀館合作協議，甲方應在招標工作完成后5日內將所有費用足額歸還于乙方。

據看看新聞Knews記者調查，2014年9月22日，西安翔健分兩次向戶縣殯葬管理所轉入200萬元的合作建設西戶殯儀館保證金，其后返還了50萬元。

問題就出在這150萬元上。據接近戶縣檢察院的知情人士向看看新聞Knews記者透露，為順利中標取得西戶殯儀館項目的投資權，西安翔健把150萬元保證金，作為“通關費”送給了戶縣殯葬管理所；戶縣殯葬管理所內部則將這筆賄賂款以獎金、福利等形式瓜分殆盡。

戶縣招標辦工作人員向看看新聞Knews記者證實，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招投標未履行審批、核準、報備手續(xù)，涉嫌舞弊。

舉報者陜西維基

西安翔健在西戶殯儀館項目的行賄“原罪”曝光，歸功于陜西維基實業(yè)有限公司（下稱“陜西維基”）的舉報。

而陜西維基，本是西安翔健掘金殯葬行業(yè)的合作者。

陜西維基總裁孫軍告訴看看新聞Knews記者，西安翔健根本無資金實力來投建西戶殯儀館。他經朋友牽線搭橋，于2015年4月結識了西安翔健董事長李建宏，李當時正四處尋找合作方。

雙方一拍即合，決定重組明瑞置業(yè)。2015年6月23日，雙方簽約陜西維基以2500萬元從西安翔健手里收購明瑞置業(yè)80%股權，成為西戶殯儀館的主要投資人，負責該項目的所有資金籌措；西安翔健持有的20%，則以干股形式存在。

雙方約定：明瑞置業(yè)作為西戶殯儀館項目建設、管理、運營的獨立法人主體，對外獨立開展涉及西戶殯儀館項目建設、管理、運營等一切社會事務；合作各方只作為明瑞置業(yè)的股權受益人之一，均不得再以西戶殯儀館項目的名義，獨立對外開展任何經營以及關聯的經營活動。

這意味著陜西維基借殼明瑞置業(yè)，挺進殯葬業(yè)。創(chuàng)立于2014年10月的陜西維基，一直定位于全國首家集裝箱住宅企業(yè)。對于突然涉足殯葬業(yè)，總裁孫軍表示，殯儀館是個區(qū)域性壟斷行業(yè)，項目中最誘人的亮點是占地170畝、擁有3.8萬個墓位的公益性墓園，投資前5年可銷售5億元，不僅全部收回成本，還有2億元左右利潤，“西戶殯儀館將成長為一頭流水可觀的‘現金?！薄?/p>

事情并未向預設的理想軌道滑行。

2015年11月9日，中建西北設計研究院一位負責人到訪陜西維基告知，西安翔建董事長李建宏已與他們達成西戶殯儀館EPC總承包合作意向。該人士還透露李建宏向中建西北設計研究院下屬企業(yè)以工程押金形式借款600余萬元。

EPC總承包模式，指工程總承包企業(yè)按照合同約定，承擔工程項目的設計、采購、施工、試運行服務等工作，并對承包工程的質量、安全、工期、造價全面負責。

中建西北設計研究院的施工隊伍，其實早在10月底就進場施工。EPC總承包沒有經過任何招投標程序。

這讓陜西維基震驚不已，“李建宏明顯違背合作約定，私自與其他單位達成EPC建設模式，嚴重損害明瑞置業(yè)的合法利益，極大地損害了我們的投資權益?！睂O軍說。

陜西維基于是啟動對明瑞置業(yè)的盡職調查，發(fā)現它實為空殼公司，3000萬元注冊資本為西安翔健和李建宏認繳，并未實際到位。陜西維基為控制風險，暫停支付剩余股權兌價款(實際已支付800萬元股權款)。

雙方關系拉爆。2015年11月11日，西安翔健向陜西維基發(fā)出通知書，稱陜西維基不能按協議約定的出資期限及數額完成項目投資，構成嚴重違約，要求解除雙方簽訂的《西戶殯儀館項目合作協議》。

2015年11月23日，陜西維基、明瑞置業(yè)聯合向戶縣民政局、戶縣殯葬管理所以及戶縣相關領導送達書面聲明，對西安翔建私自作出的EPC總承包行為提出質疑。

同時，陜西維基行使大股東權利，召開股東會表決免去李建宏的明瑞置業(yè)總經理職務，并選舉變更公司法人代表?！拔覀兿Ｍ@過李建宏，直接和政府職能部門對接，推進西戶殯儀館的建設與運營?！睂O軍說。

但情勢并沒得到扭轉。2015年12月4日，明瑞置業(yè)接到戶縣殯葬管理所通知：在明瑞置業(yè)未解決完內部糾紛前，停止一切有關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的業(yè)務工作；一旦內部糾紛繼續(xù)擴大，隨時終止與明瑞置業(yè)所簽的特許經營權合同。

通知還要求明瑞置業(yè)，一周內將西戶殯儀館1.2億元建設資金足額匯入戶縣殯葬管理所賬戶。明瑞置業(yè)認為這明顯超出了雙方的合同約定范圍，是一種要挾行為。

2015年12月18日，戶縣殯葬管理所委托西北（陜西）國際招標有限公司，發(fā)布《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EPC總承包公告》，向全國公開招標。然而，此舉并未知會作為西戶殯儀館建設、管理、運營的獨立法人主體的明瑞置業(yè)。

2016年2月，中建西北設計研究院和戶縣殯葬管理所簽訂合同，終于正式取得西戶殯儀館建設項目EPC總承包資格。西安翔健作為代建單位，也在合同上簽字。

隨后，三方還簽訂了補充協議約定：代建單位西安翔健用西戶殯儀館項目地上的墓位所有使用年限的使用權、收益權為擔保，確保EPC承包人墊付資金的完全。

以上合同的簽署，明瑞置業(yè)均被排除在外。明瑞置業(yè)堅稱從未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授予西戶殯儀館的代建資格，西安翔健“盜取”了其合法權益。

“戶縣民政局、殯葬管理所對我們聲明與質疑置之不理，還處處偏袒李建宏和西安翔健，這些事實和行為發(fā)生的背后是否有重大利益輸送？還有沒有更深層次的角色支撐？”陜西維基總裁孫軍向看看新聞Knews記者表示，連續(xù)遭遇的不公最終逼迫他們走上舉報之路。

300萬政府補貼去向成謎

根據陜西維基和西安翔健的合作協議，陜西維基負責注資，除了支付2500萬元股權兌價款，還需付給西安翔健1500萬元的西戶殯儀館項目前期投資。其次，根據特許經營合同，明瑞置業(yè)須向西戶殯儀館項目政府專用賬戶注入4000萬元，而這筆資金約定由陜西維基支付給西安翔健，由其代轉。

以上合作協議約定，這些資金由陜西維基向西安翔健指定的公司賬戶和李建宏私人賬戶支付。

此后，陜西維基陸續(xù)將500萬元股權兌價款、1500萬元前期投資款打入李建宏的個人賬戶。陜西維基的多份銀行匯款單據顯示，2015年7月至2016年2月，該公司先后向李建宏的個人賬戶匯款11次，其中最小一筆為20萬元，最大一筆達500萬元。

陜西維基財務負責人周寶俠表示，李建宏聲稱為避稅和免除公司做賬繁冗，主動要求將錢打到其個人賬戶，盡管陜西維基當時對這一違反財會制度的做法有所擔憂，但考慮到李建宏是明瑞置業(yè)的法人代表，西戶殯儀館項目還要依托他協調推進，于是同意照辦。

不過，這些付往李建宏個人賬戶的巨額款項，至今無法證實去向。其中值得關注的是，1500萬元前期投資額包含了用于清還西安市殯儀館前期投資的1333萬元，李建宏在2015年8月稱他個人代表明瑞置業(yè)向戶縣殯葬管理所支付了這筆費用，并提供蓋有戶縣殯葬管理所公章的一紙證明。

戶縣殯葬管理所實際支付給西安市殯儀館的是1033萬元。西安市殯儀館出具的《證明》文件及資金往來結算票據顯示：戶縣殯葬管理所委托明瑞置業(yè)代為清還西安市殯儀館前期投入的建設資金1333萬元，其中1033萬元為轉賬資金，300萬元為公益性抵扣資金。

西安市殯儀館出具的《證明》。

據看看新聞Knews記者調查，西戶殯儀館為公益項目，享受的各級政府補貼資金總額近3000萬元，此次抵扣的300萬元僅為首期補貼。

顯然，西安翔健刻意對陜西維基隱瞞了這筆政府補貼。陜西維基查賬發(fā)現，抵扣后剩余的300萬元也沒有出現在明瑞置業(yè)相關賬務上，去向成謎。

陜西維基、明瑞置業(yè)都懷疑，這筆錢不是被戶縣殯葬管理所及李建宏私分就是挪用。他們的舉報就從這里切入。

戶縣檢察院2016年3月對此立案。接近戶縣檢察院的知情人士告訴看看新聞Knews記者，戶縣檢察院曾找到西安市民政局，要求出具300萬元公益性抵扣資金證明，但遭到拒絕，因此對這筆300萬元資金的去向調查難以突破。

然而，調查意外發(fā)現了一個事實——戶縣殯葬管理所在西戶殯儀館項目招標中收受西安翔健賄賂150萬元。

2016年7月，戶縣殯葬管理所時任所長賈軍善、西安翔健法人代表李建宏被監(jiān)視居住，9月被刑拘、逮捕。戶縣檢察院政工科胡姓負責人1月16日接受看看新聞Knews記者采訪表示，11月初賈、李二人因身體健康原因均已取保候審，“目前案件偵查已近尾聲，即將移交法院”。該負責人拒絕進一步透露案件詳情。

該案下一步深挖，或是近年來西安民政系統(tǒng)的一個窩案。來自戶縣殯葬管理所的一份“關于西戶殯儀館項目收到款項及委托付款明細”顯示，明瑞置業(yè)支付相關款項合計1353.7萬元，西安翔健支付款項合計378.8萬元，兩項合計1732.5萬元，較之陜西維基實際付出的3300萬元，還有1500余萬元差額去向不明。

戶縣當地知情者告訴看看新聞Knews記者，查辦此案的戶縣檢察機關遭遇了不小阻力。當地媒體人士亦透露，戶縣相關領導曾在多個部門表示，縣里領導班子換屆需要政治維穩(wěn)，這個案件不得外泄。

一個事實是，取保候審的賈軍善、李建宏并沒有停下合作的步伐。據看看新聞Knews記者調查，2016年11月7日，西安翔健和戶縣殯葬管理所合資成立西安西戶殯儀館管理有限公司，注冊資本金500萬元，各占90%、10%股份。該公司的經營范圍包括：公墓的建設及銷售，殯葬禮儀服務，殯葬用品的制作、銷售，殯葬設備的制作、安裝及銷售等。李建宏為法人代表、執(zhí)行董事兼總經理，賈軍善為公司監(jiān)事。

戶縣殯葬管理所向看看新聞Knews記者證實，賈軍善已在2016年12月被免職。

西戶殯儀館原定于2015年6月底開工，2016年6月前投入運營，2年內全面建成。但這個涉及300萬人的民生工程一直處于擱淺狀態(tài)。2016年12月，中建西北研究院在停工一年后再次進場施工，修建西戶殯儀館的接待中心。

1月16日，看看新聞Knews記者在施工現場看到，這棟青色小樓已成型，土建工程即將完工，現場負責人稱春節(jié)后開始內部裝修。幾十米開外，幾名工人正在夯實鋼筋混凝基石。據看看新聞Knews記者調查，這次施工屬于典型的未批先建，因為西戶殯儀館項目的土地使用證尚在辦理中，施工許可證根本不可能獲得。對此行為，戶縣民政局、戶縣殯葬管理所至記者截稿時仍未予置評。

（編輯：余寒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