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申訴者（三）｜陳滿之母：每月18號寄信寓意“要放”

1992年年末，四川綿竹的氣溫已經(jīng)降到5度左右，儼然是冬天的姿態(tài)。而相距2000公里的?？?，氣溫怡人，只要穿一件薄薄的單衣，便不會感到寒冷。

12月26日下午，家住綿竹的陳元成、王眾一夫婦接到一個電話：他們的小兒子陳滿被人殺害焚尸，地點就在海口市。聽到消息，年近六十的二老幾近昏厥。除了悲痛，他們的腦海一片空白，自己的兒子在海南創(chuàng)業(yè)，為何會突然遭此噩運？兇手又在哪里？去海南，是當時他們唯一的想法。

陳元成夫婦還沒來得及出發(fā)，12月30日就又接到一通電話，事情有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陳滿活著，只是這一次他變成了焚尸案的兇手。

“傳說中的物證”讓陳滿變?yōu)椤扒敉健?/strong>

上世紀90年代發(fā)生在?？谑械倪@個大案曾經(jīng)震驚全國。

1992年12月25日晚上8時許，?？谑猩掀孪麓?09號出租屋內(nèi)發(fā)生殺人焚尸案，警方稱在死者褲袋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張陳滿的工作證，開始誤以為死者就是陳滿，隨后確定被害人是鐘作寬，109號的房的看守人，陳滿曾是這里的租客。3天后，陳滿作為犯罪嫌疑人被抓。

“至今為止我也沒有想通他們?yōu)槭裁磿岩晌??！标悵M這樣告訴我們。

二十多年前，在海南創(chuàng)業(yè)的陳滿

1992年，是陳滿帶著創(chuàng)業(yè)夢來到海口的第四年。那一年，他29歲。

“知子莫若母，我相信他。第一次見面，我更確定不是他干的?！苯衲?4歲的王眾一

聲音洪亮，記憶力驚人?；貞浧鸲嗄昵?，焚尸案發(fā)生后與兒子陳滿的第一次見面，她依然能清楚地說出每一個細節(jié)?！瓣悵M沒有哭，我就更加確定不是他了。如果是他肯定會哭，覺得對不起我們。他沒有，他很平靜，只是問我們住在哪里，錢夠不夠用，關(guān)心我們?！?br/>
這次會面，他們只能隔著幾米遠說話，沒有談及案情，但彼此心照不宣。

讓陳元成和王眾一沒想到的是：1994年11月，海口中院一審判決，判處陳滿死緩。

“律師復(fù)印了案卷給我看，實在是太荒唐了?！蓖醣娨恢两褚矝]有想清楚，為什么這樣一份漏洞百出的案卷能夠把兒子送入高墻：“首先沒有作案時間，案發(fā)時候有好幾個人證明陳滿一直在寧屯大廈沒有出去。然后是陳滿的口供，自相矛盾，很明顯遭到了刑訊逼供。最離譜的是什么，一審時主要物證都沒有出示，說是丟失了。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能丟了呢？”漫長的申訴把王眾一逼成了半個法律專家，對于陳滿案的疑點她熟記于心。

陳滿母親王眾一

即便如此，陳滿案不但沒有顯示出任何翻案的可能性，甚至還朝著更為嚴重的方向發(fā)展。一審后，海口檢察院提出了抗訴，他們認為判決過輕，應(yīng)判處陳滿死刑，立即執(zhí)行。1999年4月，海南省高院審理后，依然維持原判。

每月一次的折磨，我們依然堅持了23年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除了陳滿和家人的內(nèi)心。

陳滿母親寫給獄中兒子的信

“親愛的滿兒，全家想念你，全家愛你……”這是王眾一寫給獄中兒子每封信的開頭，字跡工整而娟秀。23年，276封，深情的呼喚從未間斷。

“我就像是飄落的風(fēng)箏，是父母把線牢牢抓在手中，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彼此?！?br/>
陳滿說身為囚徒的日子充滿了孤獨感，加上被冤的悲痛，常常讓他難以承受。而父母的來信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持，那些充滿希望的言語他念了一遍又一遍。“就算是汶川地震的時候，綿竹斷水斷電斷通訊，父母的信還是準時送到了。”

陳滿父母把每個月的18日定為寄信日，寓意“要放”。

除了信，每個月不間斷送往陳滿手中的還有各種書籍。“《青年文摘》、《小說月報》、英漢大辭典，那么厚一本，我都給他寄?！蓖醣娨徽f閱讀帶給人力量，她和老伴從小就培養(yǎng)三兄弟的閱讀習(xí)慣，日子再緊買書的錢不能省。在陳家的書房里，挨著房頂?shù)木薮髸?，滿滿當當。

“我給獄中的滿兒寫信、寄書，老伴就寫申訴狀。他不讓我寫，說我寫的不能用，一定要親自寫?！痹谕醣娨谎壑?，丈夫陳元成是個有點軸的人?！币郧霸谡畽C關(guān)工作，看不慣的都要說，從來不阿諛奉承，太正直了?！钡醣娨灰膊坏貌怀姓J，丈夫嚴謹、心細、堅強，確實比她更適合寫申訴狀?！八任页惺艿囊?，每次寫申訴狀我們都是整晚整晚失眠，寫完還要病幾天，他有時候嚴重起來，還要進醫(yī)院?！?

寫完的申訴狀，陳元成會再油印一份保存起來，手寫的就通過郵局寄出去。一套流程，陳元成熟練卻仍然做得仔細，申訴狀寄托了他們太多的希望，卻又往往只能是失望，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們幾乎沒有得到過任何有效回音。

“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和他爸爸就去郵局打電話，9點之后，半價?！?br/>
為了能夠幫陳滿翻案，能找的律師，能幫得上忙的人，陳滿父母就會打電話聯(lián)系。那時候在家安裝電話機要3000元，這對于本就不富裕的陳家來說更是天文數(shù)字，所以只能跑到郵局去打電話。為了節(jié)省開支，夫妻兩人更是經(jīng)常在九點之后才去打深夜里的半價電話。在王眾一的印象中，從家通往郵局的路是泥巴路，一到下雨天就變得泥濘難走，但即便如此，她和丈夫還是會打著傘去。

“別說有一點希望，就是沒有希望，他們也要去做。” 陳憶，陳滿的大哥，他這樣評價父母在申訴上的態(tài)度。

“法院駁回我們的申訴，讓我們在回執(zhí)上簽字，我們簽了，但是后面我寫上了決不放棄?！?2001年，海南高院經(jīng)復(fù)查駁回陳家的申訴，雖然失望，但并沒有成為陳元成、王眾一夫婦申訴的終點。

我們家有兩個坐牢的，一個被冤，一個把自己鎖上

“ 我父親說，我們家有兩個坐牢的，一個被冤，一個把自己鎖上。說的誰，就是我?！瓣愂悖悵M的二哥。說起家里遭受的晴天霹靂，他難掩激動的情緒；而說起父母這23年里的不容易，他更內(nèi)疚不但沒有幫上忙，還成為父母的后顧之憂?！爸仔须y，我就是調(diào)整不好。”說到這里，他紅了眼眶，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心里被扭曲了，我覺得世界都是臟的。” 從小喜歡文學(xué)的陳抒，內(nèi)心有著文人的敏感和脆弱。原本他是一所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能賦詩，寫得一手好字，才華橫溢，頗受學(xué)生愛戴。但是陳滿的事情發(fā)生后，他精神上開始變得恍惚，講課走神，上課遲到，校長不敢再重用他，只讓他教課外興趣班。

陳抒曾用梵高和提奧來形容他與陳滿的關(guān)系，他告訴我們陳滿是個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會虧待別人的人?！叭ズＤ蟿?chuàng)業(yè)很大一部分就為了我和他大哥，我們喜歡藝術(shù)，陳滿就說要賺錢做我們的提奧，讓我們無后顧之憂。” 也許是感情深厚，陳抒用二十幾年的自我禁錮，偏執(zhí)地幫陳滿無聲地申訴，卻沒有意識到加重了父母的負擔。

無法依靠的二兒子，還有不想連累的大兒子。大哥陳憶在陳滿出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孩子，為了不影響兒子的幸福，陳元成和王眾一毅然決然沖在了第一線。

程世蓉，非親非故的救命稻草

冤案平反，有時靠的巧合。但是這一次沒有亡者歸來，沒有真兇再現(xiàn)，有的只是正義的齒輪扭轉(zhuǎn)錯位的命運。無疑，在陳滿案中，程世蓉就是那個關(guān)鍵的齒輪。

程世蓉，她被視為陳滿案平反的主推者

2004年，程世蓉回四川老家探親，遇見不算太熟的舊同事陳元成。聽說了陳滿的事情之后，有一定法律知識的程世蓉答應(yīng)了二老的請求，盡自己之力幫陳滿翻案?！爸饕潜粌晌焕先说膱猿执騽恿恕！?程世蓉沒想到，因為感動，在這條路上走了11年。

“每次他們打電話來都不直接問我案情，跟我說說天氣，說說家里的事情，但是我能不知道他們想問的是什么嗎？我能不知道他們關(guān)心的是什么嗎？”程世蓉說，正是陳滿父母的電話，讓她感受到了責(zé)任，推著她不斷去尋找翻案的可能性。

“程嬢就是我們的救命稻草?！?程嬢，四川方言，陳滿三兄弟都這么親切地稱呼程世蓉。

雖然程世蓉和陳家人并肩作戰(zhàn)了11年，但其實這期間他們也是有過分歧的。

2013年，眼看著陳滿父母的年紀一天天大上去，而又一直申訴無門，翻案無期，程世蓉聽取了親朋好友，還有眾多律師的意見，出于全面的考慮，提議對陳滿進行假釋，好讓陳滿早些出來，陪伴父母，但這就意味著陳滿需要認罪?！安恍校^對不行。”程世蓉說當時陳滿父母的態(tài)度相當堅決。

除了這些原則性的問題，在如何幫助陳滿翻案的具體操作上，陳滿父母也有頗多的顧慮。

“剛開始，我就想通過網(wǎng)絡(luò)把這件事傳播出去，被陳滿父母拒絕了。” 說起這事，程世蓉有些無奈，她說陳滿的父母實在太老實，他們怕把冤案放到網(wǎng)上，會給國家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不肯接受她的建議。直到2011年，實在走投無路的他們，才終于同意讓程世蓉將陳滿案的始末發(fā)布上網(wǎng)。

自此以后，大批的律師和媒體集結(jié)成一股助力，交織成推動陳滿案重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這是一場正義的接力?！背淌廊厝绱嗽u價陳滿能夠昭雪的原因。

兒子回家，父親卻不能再多陪陪你了

陳元成、王眾一曾說，為了能夠等到兒子陳滿昭雪的那一天，他們不敢老去，不敢死去。

2016年2月1日，陳滿無罪釋放。

23年，陳滿從青年走到了年過半百。

23年，父母從壯年走到了白發(fā)蒼蒼。

陳滿的父母履行了他們對兒子的承諾，等到了兒子昭雪回家。

“最幸福的就是和他們一起逛公園、交電費、坐公交車、逛商場。很溫馨?！边@些平凡的快樂，陳滿卻格外珍惜的。

“23年，一共見過3次，每次見都覺得父母老了好多。”畢竟他已經(jīng)和父母分開太久太久。

2016年全家福

2016年的春節(jié)，陳滿他們照了一張全家福，卻沒想到這是最后一張。

2016年8月27日，陳滿回家的半年后，父親患病去世。這也成為陳滿此生最大的遺憾：“父親苦了這么多年，正是應(yīng)該享福的時候，當時已經(jīng)訂了車，想帶父親出去耍，他喜歡旅游?！?

2017年1月19號，是綿竹的年畫節(jié)。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熱熱鬧鬧的游街表演，充滿了新年的氛圍。團聚，讓陳滿格外想念父親。

“我以前想著每個月18號都來這里看他，那是他們給我寫信的日子，堅持了23年?！贝汗?jié)快到了，陳滿和大哥陳憶一起來山上看看父親。二哥陳抒沒有來過，因為內(nèi)疚。母親也沒有來過，因為不愿接受。

“實在是太好的人，雖然我很不幸，但是遇到他，我覺得還是幸福的?！辈稍L拍攝中，王眾一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提起丈夫。她的房間擺著丈夫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年輕時候穿軍裝的樣子，另外一張是一起走過最艱難的23年時間里拍攝的，她說她從沒感覺丈夫離開過。

“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其實從前我對他有誤會，后來才感覺到父親是個堅強的人，他把不好的情緒都放在自己心里，把對我們的愛也是?！?對于父親，陳滿這樣說到。

（實習(xí)編輯：祝聞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