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4日，大年初五，上午10點52分。

一陣火鈴之后，位于上海西北角的羅店消防中隊，瞬間被激活，消防員們奔向火場。

民間“迎財神”的鞭炮火星，濺入了上海寶山區(qū)民科路的一處廠房。倉庫內(nèi)存有大量的紙質(zhì)原料和成品，火光四起。

羅店中隊作為第一到場力量，迅速在起火建筑東西兩側(cè)靠南處設置分水陣地，出5支水槍分別堵截火勢向東側(cè)和西側(cè)廠房蔓延。當天，陸晨和孫絡絡都在1號車上，是主戰(zhàn)力量，孫絡絡是“頭槍手”，陸晨是1號車班長。

經(jīng)過現(xiàn)場300多名消防官兵的奮力撲救，近兩個小時后，明火基本被撲滅。

然而就在消防隊員進入火場內(nèi)部，確認是否有復燃點時，廠房數(shù)十噸的橫梁、樓板和磚墻，突然倒塌。14時，在坍塌廠房西側(cè)中間大梁下方發(fā)現(xiàn)陸晨，16時54分，搜救人員在近十米深的廢墟中找到孫絡絡的遺體。

那年，陸晨23歲，孫絡絡19歲。兩名消防員，在火場救援一線，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一場火災，徹底改變了兩個家庭的生活軌跡。清明前夕，我們回訪了他們的家屬，記錄下家人帶著思念繼續(xù)前行的日子。

孫絡絡母親：聞一聞軍帽，兒子的味道一直都在

2012年12月，孫絡絡入伍，從家鄉(xiāng)武漢來到上海。兒子犧牲時，媽媽金清玲40歲，她說自己后半生的人生像斷了線的風箏。

這是一個單親家庭，孫絡絡九歲時，金清玲和前夫離婚，兒子由母親撫養(yǎng)。母子二人有深厚的感情，所以當噩耗襲來時，她瞬間被擊倒了。

最開始的幾年，她完全不能接受，頭發(fā)白了，身體狀況很差。從臥室到客廳只有幾米的距離，她也很難起床走過去。最嚴重的時候，她吃了兩年抗抑郁藥物。

金清玲無數(shù)次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最后一絲理智告訴她，她也為人子女，父母尚在，兒子是為國家犧牲的，如果她選擇離開，對家人和父母的打擊一樣會很大。

時間過去七年了，她努力走出傷痛。坐在我們面前正式接受采訪前，你幾乎看不出這段過往給她留下的痕跡。

在外人眼里，她活得瀟灑，有體面的收入，有不錯的生活。性格足夠符合武漢人的特質(zhì)，說話聲音大，跟朋友之間的聊天，總是看上去像吵架，開朗爽直。她喜歡張羅，吃飯總要有三五親朋好友才完整，朋友多，大家族里的親戚也多。如果你在不同場合遇到她，一定很容易就會關(guān)注到她。

但講到兒子生前的故事，她依然情難自禁。

兒子在部隊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們是通過電話和書信保持聯(lián)絡的。母子最后一次見面是2013年國慶，金清玲去看望在上海服役快一年的孫絡絡。那個叛逆調(diào)皮的17歲男孩，悄悄發(fā)生著脫胎換骨的變化。

他會叮囑媽媽開車注意安全，因為在救援撞車事故的時候，看到的慘狀讓他觸目驚心。他會沖在最前面把隨時會爆炸的煤氣壇抱出來，因為里面困了近二十人，雖然受過專業(yè)訓練，但是這依然非常危險。滅火現(xiàn)場，實在太渴太累時，他們就直接灌著喝水槍里的水，顧不上是否干凈。

起初，對于消防員這份職業(yè)需要面臨的危險和辛苦，金清玲感受得并不真切。她只是希望部隊的歷練，可以讓兒子遇事沉著冷靜，以后走入社會也能有一身正氣。

如今在家里，金清玲為自己留下了一片獨屬于自己和兒子的角落。進入孫絡絡的臥室，一切依然保持著原狀，小時候的字典，看過的漫畫，用過的書本，做過的筆記，部隊里帶回家的物件……只要想兒子了，她就拿出孫絡絡的軍帽來聞一聞，上面依稀還殘留著兒子的味道。

如果有人問起，她會說兒子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還在服役，至于有沒有結(jié)婚，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她不催不問。其實心里的難過，很難用語言形容。唯一的兒子是烈士，她說不出口。

最開始，她也想過再生一個孩子，做過很多嘗試，但沒有結(jié)果。今年她47歲了，幾乎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念頭。去年武漢疫情時，她家就住在金銀潭醫(yī)院附近，一個人獨居了好幾個月，更加感受到生命無常。如果再生一個或者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她怕自己不能陪這個孩子太多的時間。作為失獨媽媽，她也擔心自己以后的養(yǎng)老問題，每當思緒陷入死胡同時，她只能用“總歸自己現(xiàn)在還年輕，還健康”來安慰自己。

今年春節(jié)，金清玲回孝感老家過年，探望年過八旬的父母。大年初五，她又一個人開車回武漢，準備好一束花，一些孫絡絡愛吃的東西，去九峰烈士陵園?；畹靡芯珰馍瘢鹎辶嵯嘈?，孫絡絡在天上，每天都看得到媽媽，他一定希望媽媽此后的人生，開心圓滿。

陸晨媽媽：大年初三留下了唯一一張全家福

烈士，是一個沉甸甸的詞。它意味著保衛(wèi)祖國，忠肝義膽，流芳后世，他們?yōu)檎x事業(yè)而犧牲。但是當這個詞投射到每一個具體的家庭身上時，家人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消解訣別所帶來的遺憾。

孫絡絡媽媽遺憾的是，兒子在犧牲前兩天還給她打電話說，因為自己在部隊表現(xiàn)非常優(yōu)秀，班長保證，等保障完春節(jié)期間的安全，就可以申請回鄉(xiāng)探親，最快初八就可以準假。但是少年倒在了大年初五的一場火災里，再也沒能回家。

陸晨媽媽陳娟遺憾的是，兒子最開始在青浦新兵營的時候，那么苦那么累，自己為什么沒有多去看望他幾次呢？這個男孩身高一米八八，健壯魁梧，但他到底是個孩子。

陸晨的父親陸永濤是個有著30年警齡的老民警，在崇明縣公安局長興派出所工作。陸晨是家中的小兒子，他羨慕穿警服的爸爸，從小就希望自己以后能考取警校。后來，他當兵入伍，磨練意志，鍛煉體能，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實現(xiàn)警察夢。

陸晨最后一次和家人見面，是大年初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哥大嫂，還有九個月大的侄女，一起去部隊看他，拍下一張珍貴的也是唯一一張全家照。媽媽陳娟后來回憶，那天臨走的時候，陸晨在門口目送了他們很久很久。從此就是訣別。

戰(zhàn)友們沒走完的路，我們繼續(xù)走下去

李林澤是當時和陸晨、孫絡絡一起沖進火場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依然在上海寶山區(qū)羅店消防救援站做消防員。2014年2月4日，他同樣進入了內(nèi)場，就在他們身后不遠的地方。倒塌時，水泥板砸傷了他的腳跟。

目睹了兩位戰(zhàn)友的犧牲，拼命把他們從廢墟里挖出來，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消防員的辛苦，體現(xiàn)在這份職業(yè)的方方面面。只要火警鈴聲一響，不論手頭在做任何事情，他們都要在一分鐘之內(nèi)穿好滅火救援服，靴子，登車，消防車出庫。

一輛車里，七個消防員，一個駕駛員，一個指導員，一個圖傳拍攝員。火鈴一響，十個人組成的一輛消防車沖出去，災害現(xiàn)場瞬息萬變，想象不到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這些都是生死戰(zhàn)友。

2014年2月4日的那場大火，一度讓隊里士氣低落。李林澤想過放棄，但是最后，來自職業(yè)的責任感讓他堅持了下來。

前年年底，上海寶山區(qū)月羅公路上一處金屬門面著火，火勢很兇猛，濃濃的黑煙下，一對母女被困在樓頂。孩子還小，沒法直接使用呼吸機，他脫掉了自己的滅火救援服，裹住孩子沖了出來，因為他也是一名父親，他明白這份責任的分量。

每次完成救援，總會有人對消防員表達由衷的感激和敬佩，這份榮譽感，是其它工作替代不了的。

從1949年至今，上海消防救援隊伍有42名消防員烈士，同時25名指戰(zhàn)員因公犧牲。他們的無私無畏，保護了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

清明前夕，一座新的消防英烈紀念園在上海松江落成了。42位犧牲消防員的名字，刻在一塊塊石碑上，被統(tǒng)一安置在這里，供市民瞻仰和緬懷。

這一次，孫絡絡的媽媽專程從武漢趕來上海參加活動。雖然上海與她來說，是一個傷心的地方。但是關(guān)于兒子的一切，她都很珍惜。兒子是為國家犧牲的，作為烈士家屬，她有無上榮光，這份榮光，是消防員這份職業(yè)帶來的。

離家是少年，歸來是英雄。年輕的生命在烈火中永生，而我們也總會記住這些閃光的名字。

（看看新聞Knews記者：賴瑗 李響 徐瑋 劉奕達 編輯：小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