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志平不清楚自己這些年在治沙上到底花了多少錢。
72歲的婁志平踩在松軟的沙地上,向四米高的沙丘走去,黃沙淹沒褲管,灌進黑色皮鞋里,他也滿不在乎。
突然,一只腳深陷進沙中,他不得不左右晃動兩下,這才穩(wěn)住身體。登上沙丘頂,眼前出現(xiàn)的就是他潛心12年研究出的治沙成果——懸袋網(wǎng)沙障。
遠遠望去,在金黃色的沙海中,這道連綿不斷的沙障像一條墨綠色玉帶,蜿蜒至遠方。
12年來,婁志平穿梭于青海、內(nèi)蒙和寧夏等地,自費前往沙漠重災區(qū)研究治沙之道。這些年來,他猶如只身大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一心只為了一件事——治沙。
一
已近9月中旬,黑色烏云籠罩在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陜壩鎮(zhèn)上空,一陣微風吹過,涼風襲人。
婁志平的頭皮上冒出稀疏白色發(fā)茬。他戴上灰色鴨舌帽,穿上黑色西服外套,腳踩黑皮鞋,拎起黑色挎包,快步走出位于汽車站出口的巴運賓館。
婁志平住在汽車站邊上賓館,坐在床上講述治沙原理。攝影:劉寶奇
賓館隔壁是一家小面館。婁志平用晦澀難懂的浙江味普通話,向服務員點了一碗面,小份7塊錢。他吃飯時努力保持斯文,但是不到十分鐘一碗面便下肚。他急著前往汽車站搭乘汽車。
婁志平愛獨處。他住巴運賓館時,有人提出請他吃飯,他拒絕了?!拔也徽埬愠燥?,你也別請我,大家各自吃自己的,省的都不自在。”
他很少去大酒店吃飯。他說,自己不喜歡酒桌上推杯換盞的場面,他認為這太假,即使別人請他,他也會盡量推掉。他嘲笑自己說,“我性子直,不會拍馬屁?!?/p>
只有在參加聯(lián)合國防沙締約大會時,婁志平同才與參會專家在酒店大圓桌上吃過幾次飯,在珍饈美味前,他反而覺得不自在,他覺得這些倒不如一份7塊錢的面來的實在。
這位七旬老人曾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家鄉(xiāng)在江南水鄉(xiāng)浙江嵊州。初中畢業(yè)后,由于體質(zhì)差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他便推著小車開了一個流動修理鋪,修理鎮(zhèn)上的計量器材等。1986年,他只身前往昆明闖蕩,做苗圃生意。因為在嵊州農(nóng)村時,他做過園林綠化,發(fā)明了一項種植技術(shù),就是把花草等植物垂直“掛”在墻壁上種植,為此他還獲了獎。
但是,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一場沙塵暴打破。2005年,婁志平受朋友之邀到內(nèi)蒙古磴口縣旅游,突遇沙塵暴。他記得,當時天昏地暗,滾滾沙塵揚起幾十米高,他和朋友透過窗戶,看見幾米高的沙丘緩緩移動,黃沙瞬間把兩米高的果樹掩埋。
“那次沙塵暴后,我覺得流動沙丘破壞力太恐怖,開始想怎么把黃沙治住。”婁志平說。
從此以后,婁志平在沙漠里觀察流動沙丘近一年時間。他揣著一份地圖,哪個地方有流動沙丘,風沙最大,他就獨自深入沙漠去觀察研究。
每次進沙漠,婁志平?jīng)]有專業(yè)裝備。每天隨身攜帶的是1公斤酸奶和2個饅頭,太陽落山后他才出沙漠。在沙海泡了幾個月后,他漸漸摸清了沙漠的脾氣,“沙漠中的沙子好像長著腿,風一來跑得飛快,種下的樹苗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很長一段時期,婁志平只身深入沙漠的事情外界一無所知,包括他的妻子和朋友。2003年到2008年,婁志平大部分時間都在西北沙漠中度過,每次出門,妻子只知道他又“出差了”,不管怎么問他都不說出差到底要做什么。朋友問他,他開玩笑說:“年紀大了,抓緊時間四處玩玩。”
“一個農(nóng)民說要治理流沙,誰相信?說出來會被人笑。所以,我誰都沒說,安心做實驗,如果不成功,也沒人知道。”婁志平說。
二
在一條綠蔭小道上,破舊的客車一路顛簸著,窗外風景宛如江南,馬路兩邊綠樹成蔭,田里向日葵耷拉著頭。為減少顛簸,婁志平坐在車的前排,車子啟動時,他把帽檐拉低,獨自閉目養(yǎng)神。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坐落于陰山腳下的烏拉哈少村,這個村子屬于杭錦后旗,位于著名的烏蘭布和沙漠邊緣。烏拉哈少在蒙古語的意思是紅色凸起的山拐。
據(jù)史載,漢朝時昭君出塞,和親匈奴,途經(jīng)朔方(即今天杭錦后旗一帶)。如今,烏拉哈少村附近還保留著昭君出塞駐足地遺址。兩千年前,這里曾是一片灌溉種植的沃土,黃河洪水溢出,陰山山脈之下有廣漠草原,匈奴人在這里游牧。
生活在沙漠邊緣大半輩子的任玉海記得,他小時候,村邊還是小沙丘,植被遍地,草地上隨處可見驢、駱駝和野羊。1980年代,因過度放牧,草場開始退化,沙丘流動加快,大風一吹,風沙把成片的農(nóng)田瞬間吞沒。
“沙進人退”逼著任玉海不得不“逃離”村子,他舉家搬到離村幾百米外的沙漠里,在那里蓋起兩排平房,在房屋東側(cè)開墾出大片田地。
客車行駛到太陽廟時就不再走了,此地距離烏拉哈少村還有30多公里。婁志平醒過來,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下車后在路邊踱著步,并連著打了好幾通電話,催促任玉海開車過來接他。
任玉海在巴彥淖爾臨策鐵路治沙點當工人將近十年了。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接婁志平。以前婁志平去村里,坐車到杭錦后旗或者陜壩鎮(zhèn),都會打電話讓任玉海來接他。
倆人相識于四年前。那時,鐵路工作人員領著婁志平來到任玉海家里,說這個老頭來治沙,讓任玉海照顧一下。
“他來我家時,穿著不像是個治沙人,治沙很苦,所以都是年輕人在干?!比斡窈8尚陕曊f。
“以前我找鐵路部門的人,說我是治沙的,打算幫鐵路部門治沙。這位工作人員說你可以試試,說完就再也沒有音訊。”婁志平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后來鐵路部門的人對他說你年紀大了,容易出意外,不同意他在鐵路邊上治沙?!比斡窈Uf。而婁志平認為是對方是看不起他。
確實,這些年來,婁志平治沙常遭到人們的嘲笑。2008年,他在甘肅沙坡口實驗5公里沙障,碰到一位治沙專家?!八麊栁夷隳睦锶耍艺f浙江人,他說你浙江人跑沙漠治沙,又不懂技術(shù),是不是腦子有毛???”
“假如沒有媒體的報道,我就是個默默無聞的傻瓜,科技界根本不把我的治沙成果當回事?!眾渲酒阶猿罢f。
三
太陽升至天頂,黃沙滾燙,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灼得生疼。婁志平摘掉鴨舌帽,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沙丘。由于常年在野外,他皮膚黝黑,他個頭一米七五左右,身材顯得消瘦。
因年紀較大,婁志平現(xiàn)在治沙并非親力親為。站在沙丘頂上,他手持木棍指揮任玉海,讓他把掩埋的沙障拉起來,然后重新打上木樁。
隨后,婁志平拎著木棍,從數(shù)百米的沙障一頭走向另一頭,不時彎腰查看,有時他甚至半蹲在沙地上,觀察木樁打得是否結(jié)實。
任玉海見沙網(wǎng)掩埋,他彎腰將它拉直。攝影:劉寶奇
“他那么大年紀,哪能讓他干活兒,本來沙漠風險就大,萬一出意外,哪個能承擔得起?!比斡窈_著老人爽朗地大笑。
婁志平患有高血壓慢性疾病。這次進沙漠前,他已在賓館里吃過了降壓藥。對于自己的高血壓,他并不太在意,“這種病大部分老年人都有,不是什么大病?!?/p>
但突發(fā)意外也偶爾發(fā)生。2004年,婁志平住在任玉海家,早上下地,不小心閃了腰,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他疼的齜牙咧嘴。任玉海嚇壞了,“他要在我家出事,有理也說不清?!比斡窈W屗メt(yī)院,婁志平卻倔強得不去。任玉海沒辦法,只能打電話給婁志平的妻子。婁志平的妻子當天乘飛機趕過來,把他接回浙江老家養(yǎng)病。
常年出沒在一望無垠的沙漠,危險是家常便飯。另外,在沙漠里,沒有高大植物,只有形狀差不多的沙丘,漫天黃沙襲來,人很容易迷路。
2007年,婁志平在內(nèi)蒙古磴口縣城雇了一輛摩托車,車主把他送到沙漠邊緣后,他步行進入了沙漠?;赝局?,烏云密布,幾乎辨不清方向,他只能暈頭徒步走了15公里,才最終走出沙漠。走出沙漠后,他在一個村子里詢問村民才知道,自己走反了方向,最后搭乘去縣城送貨的農(nóng)民的貨車,才返回縣城。
這次婁志平進的沙漠是烏蘭布和沙漠,它是中國八大沙漠之一。2017年1月,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人民政府副主席王玉明曾表示,內(nèi)蒙古擁有林地面積4398萬公頃,居全國第一,森林覆蓋率是國土面積的21.03%。但同時內(nèi)蒙古境內(nèi)有五大沙漠、四大沙地,面積達到60.92萬平方公里,沙化土地總面積也達到40.78萬平方公里。
“這些年風季很長,沙子也沒減退的意思,沒治理的沙丘一年還向前推進三四米?!眾渲酒秸驹诼禳S沙中,望著眼前起伏的沙丘,額頭滲出大顆汗珠。他脫掉外套,蒙在頭上,以遮擋烈日。
隨后,他又從包里翻出一瓶酸奶,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這是婁志平進沙漠養(yǎng)成的習慣,他說酸奶這東西既耐餓又解渴。
四
烏拉哈少村地廣人稀,100余位村民擁有6萬畝土地。
任玉海家有160畝田地,他種植甜椒、玉米和葫蘆等作物。每年風季來臨之時,這個村子就會狂沙漫天,地里的莊稼會被肆虐的風沙連根拔起,田地瞬間就會被黃沙掩埋。
荒漠化被稱為“地球的癌癥”。根據(jù)有關(guān)部門統(tǒng)計,中國目前有260多萬平方公里的荒漠化土地,有4億人生活在這樣的土地上。
近40年來,由于自然氣候變暖和人為破壞等原因,烏拉哈少村附近的烏蘭布和沙漠東進南移的擴展速度非常驚人。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上世紀60年代初,烏蘭布和沙漠東部邊緣距烏海尚有近30公里。而此后不到40年,烏達區(qū)已經(jīng)有近1/3的土地被烏蘭布和沙漠吞沒。這一地區(qū)由于年均降水量少而蒸發(fā)量大,沙塵天氣、沙塵暴頻發(fā)。
過去30年來,任玉海的農(nóng)田不斷被沙漠蠶食,他家已經(jīng)有80畝農(nóng)田被黃沙掩埋,掩埋之處現(xiàn)在已變成大片的蘆葦蕩。他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
任玉海也想過各種辦法來保護農(nóng)田。但是“像鐵路部門那種網(wǎng)格治沙,成本高,一年莊稼收成還不夠治沙,劃不來?!?/p>
在任玉海對黃沙愁眉不展時,遠在2000多公里外的婁志平卻找到了一條治沙的好辦法。
當時,婁志平的家就是他治沙的試驗場。他從沙漠里購買了200斤黃沙,托運到浙江嵊州的家里。又從五金店買了個小型鼓風機。
他在房間里架起鼓風機,用沙子鋪成5米長的沙帶,模擬出沙漠環(huán)境,不斷對改進的沙障進行抗風能力檢測。
實驗一做就是3年,直到2013年8月,婁志平終于心滿意足地關(guān)上了日日轟鳴的鼓風機,他設計出了在不同風力環(huán)境中都能保持穩(wěn)定的“懸袋網(wǎng)沙障”。
2017年3月,青海省科技廳給他頒發(fā)了科學技術(shù)成果認定書,肯定他發(fā)明的懸袋網(wǎng)沙障。
認識了婁志平后,任玉海的農(nóng)田就成為了他的一處治沙實驗點。
任玉海曾對婁志平治沙方法很懷疑,但仍然充當了他的助手,“即使失敗也沒損失什么,而且他他出錢雇傭我,每天150元?!?/p>
婁志平從浙江托運來一袋特制塑料網(wǎng),長度150厘米,網(wǎng)對折后,穿進一根鐵絲,然后用木棍固定在沙丘上,這就是婁志平懸袋紗網(wǎng)治沙的方法。
婁志平頂著烈日,外套丟在沙地上。他半跪黃沙中,手持木棍,比劃著他的治沙原理說:“大風一吹,風沙揚起幾十米高,沙丘在地面緩緩移動,遇到沙網(wǎng)時,沙丘被攔住,幾年下來,沙丘越堆積越高,大風再吹,也吹不動了。”
為驗證效果,任玉海在沙丘下種植了一排柳樹。四年來,沙子果然被固定住了,沙丘不再前移,柳樹也長成到碗口粗。
“治沙嘛,就是一層窗戶紙,誰捅破,誰就能成功?!眾渲酒秸f。這些年來,他先后取得了30多項國家專利。他提出了“流動沙丘頂部攔沙”理論,他說,國際上采用的治沙固沙方法很多,但是從未有人將沙障下面沙漠地貌納入沙障研究的考慮范圍。
婁志平對自己治沙方法很有自信。2017年9月份,他因為12年來投身沙漠化治理,獲得《聯(lián)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13次締約方大會主辦方的邀請列席參加。這次大會在鄂爾多斯召開,在大會上,他望著眼前膚色各異的世界頂級治沙專家們時,顯得并不怯場。
他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浙江農(nóng)民,能夠被邀請參加這樣的會議,證明我十幾年的研究成果,是得到了肯定的。
他拿著厚厚一沓宣傳材料,穿梭在會場上,不斷向國外同行推薦自己的治沙技術(shù)?!坝袀€專家看過我的治沙材料,大吃一驚,問我你怎么把這技術(shù)弄出來的,真不簡單?!眾渲酒秸f。
婁志平和他的“懸袋網(wǎng)沙障”。圖片來源:網(wǎng)絡
五
在任玉海的老家,像婁志平這樣年紀的老人要么已經(jīng)住進了養(yǎng)老院里頤養(yǎng)天年,要么在家含飴弄孫。
“這老頭兒很能折騰,治沙掙不到錢,他反而花了不少錢,我真不知道他圖個啥?!比斡窈R恢毕氩幻靼?。
婁志平的治沙成本不高。沙網(wǎng)是他在浙江老家找廠家特制的,一米4塊錢,木棍是任玉海從屋后大樹上砍掉的,鐵絲的市場價也很低廉。
但是經(jīng)年下來,婁志平治沙花費也自然不小。這幾年,有家生產(chǎn)環(huán)保設備的企業(yè)邀請他當顧問,每月工資5000元,但這遠遠不夠填補他的開支?!拔彝诵萁鹈吭?450元,也基本全投在里面了。假如再沒錢,我就找朋友要,這個朋友不給,我就找其他朋友?!眾渲酒蕉啻螐娬{(diào),他跟朋友是要錢,而不是借錢。
“我很少開口,朋友愿意給就給,不給就算了?!眾渲酒焦笮φf道。
兒女們也是他治沙資金的來源。婁志平的兒子在浙江辦了一家小企業(yè),業(yè)務是做園林設計,收入不錯。他說:“老爸跟你要錢,你能不給嗎?每次要錢都會給他三五萬?!?/p>
最初,兒女們擔心他的身體,并不支持他,但最終也沒能阻止了他,只能由著他。
婁志平也不清楚自己這些年到底花了多少錢。他自己對金錢沒有什么概念,也從來不記賬,“憑我的才智如果專攻發(fā)財,機會肯定很多,但我對此不感冒?!?/p>
“這個老人讓人琢磨不透,你說他是為出名吧,他都是70多歲人了,還出啥名?”任玉海說。
“我還是比較在乎名氣,它比鈔票值錢。”婁志平說。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早晨,他又戴上鴨舌帽,腰桿挺的筆直,拖著黑色行李箱,坐上了開往新疆的列車。
至今,任玉海家里還為老人留著一間臥室,家電齊全。
“沙子治理完,房間再騰出來。”婁志平說。什么時候沙漠化土地才能全部治理完,他也不知道。
但他注意到,國家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治理目標。
國家林業(yè)局副局長劉東生在剛剛舉辦的《聯(lián)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13次締約方大會上稱,中國多年來的防沙治沙工作取得顯著成效,已實現(xiàn)荒漠化土地零增長。
同時," 中國計劃到2020年,實現(xiàn)50%以上可治理沙化土地得到治理,到2050年使可治理的沙化土地得到全部治理。"劉東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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