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 星期六
嘭!嘭!
“開門!我要上廁所!”
廁所的門開了,兩個男生赤裸裸地擠在一起洗澡。脫去了白襯衣,黑褲子,這兩個剛剛二十歲的孩子就像鄉(xiāng)間嬉水的少年。兩個人一前一后,互相搓背,水珠來回飛濺。古銅色的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肚子上沒有一點贅肉,精瘦無比。他們真年輕。人生剛剛開始。
“關(guān)上門哈,別妨礙我們。哈哈哈?!?/p>
笑聲從蒙著水霧的玻璃門里散發(fā)出來。短短四天,我們已相互熟識。不過,很不巧,這場相識是從臥底開始的。來之前,我并不喜歡他們,覺得賣巨貴無比的保健品給老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來之后,拋開保健品,我發(fā)現(xiàn)大家不過是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每個人一刀切下去,都可以看到這個時代的年輪。
這十二個人,我沒想到,竟然全部來自內(nèi)地的農(nóng)村,湖北、貴州、河南、安徽、遼寧。平均年齡不過二十幾歲,最小的18歲。有9個人只有初高中學歷,只有3個上了大學,而這種大學在國內(nèi)一抓一大把,三本,大專為主。這樣的學歷和背景,在社會上很容易被劃成“屌絲”和“l(fā)oser”。
孫力就是這樣。
“十個河南九個騙,總部設(shè)在駐馬店。我就是駐馬店的。”
我和孫力買了兩罐啤酒,共同分享著河南人的壞名聲。孫力來自駐馬店,16歲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念高中,老父親湊了幾萬塊錢送他去鄭州上了一個所謂“3+2”的大專。
“那時候真爽啊,天天都可以玩兒,沒人上課,大學可真舒服啊?!?/p>
但是,光玩兒,沒錢不行。大一沒有念完,孫力就回老家了,他要賺錢。上學還要5年,太長了,他等不及。
之后,孫力的工作像是瀉了閘的洪水,換了無數(shù)個。
“我賣過衣服,在ktv做過,干過紋身,做過燒烤。后來去深圳,在流水線當工人?!?/p>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做了這么多工作。但一個月三四千塊錢,真的不夠花?!?/p>
22歲時,也就是今年,孫力來到了這家名叫幸福9號的保健品公司。公司教他,“慫人沒未來,熱血真英雄?!薄皼]有事業(yè)的男人,豬狗不如!”
這樣的狠話,像春藥一樣,俘獲了很多像孫力這樣的青年。他們在社會上沒有像樣的資源、沒有像樣的文憑,他們的需求無比簡單,就是變得有錢,買房買車,或者說這就是他們的夢想。而要實現(xiàn)這樣的夢想,只能服下這劑猛烈的春藥,勇往直前。
賣保健品是個不錯的營生。這里不需要多高的文憑,不需要你有多深的背景,只需要年輕人用不完的激情和掙錢的欲望。
“啪!”
孫力猛喝一口,把剩下的啤酒扔到了草叢中。
“但我總覺得,錢是賺不完的,我還是想過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p>
在這里,孫力的這種想法很危險。在第二天的演講比賽上,他就被批評了。
這個演講比賽,叫幸福演說家,所有的人都要參與,題目隨意,場地就在宿舍。開賽前一個小時,大家準備得都很認真,寫寫劃劃,因為最后的大獎是一部iphone7。
“哎呦,劉助理這么認真啊,還專門寫稿子啊?!?/p>
“我覺得只要真誠點就好,就講自己心里的話?!?/p>
“對,講那么多虛的干嘛啊,喊口號有什么意思??!”
大家在相互譏諷,開著玩笑。但我沒想到,這樣一個個來自農(nóng)村的青年,他們的演講竟是一流。
李振,22歲,來自遼寧葫蘆島。他的演講題目是《不忘初心》。題目是他臨時想,這個詞曾反復(fù)在他們董事長的講話中出現(xiàn),比較時髦。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軍人,當老板。”
演講從李振小時候開始,一直敘述到他來到幸福9號。講的都是他的經(jīng)歷,像是流水賬。簡單來說,他初中畢業(yè)后,不想念書,就想賺錢。因為年紀太小,第一份工作是在壽衣廠剪衣服的線頭。他覺得和死人打交道,太晦氣,沒多久就不干了。后來,他去了船廠,去了飯店,干的都是最臟最累的活兒。十七八歲的身子骨還過于弱小,他干不下去了。
“我沒有學歷,也沒有能力?!?/p>
“一個月就賺一兩千塊錢,什么都做不了,沒什么希望?!?/p>
待在葫蘆島,李振覺得沒有希望。他買了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上了火車,他才給媽媽打了電話。李振樸素地認為,如果沒有錢,拿什么來養(yǎng)活家人。
“來到上海,我畫了一幅畫。我幻想我站在上海最高的建筑上俯視整個大上海。”
這可能就是李振的初心吧。
演講仍在進行,經(jīng)理在旁邊放著班得瑞的音樂。有些人平淡地訴說,有些人在學習董事長昂揚的語氣,有些人還留有中學時念課文的腔調(diào),刻意拖著長音,聲情并茂。不過,講的故事,都差不多。一個農(nóng)村娃,小的時候很苦,來到城市,迫切想要賺錢,改變命運。
這里面,18歲的陳小朋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他的演講題目是《人生》。他來自湖北武漢的農(nóng)村。聽了他的演講,所有人才知道,陳小朋從小是和外婆在養(yǎng)老院長大的。他的父母全都在外地打工。用媒體的視角看,陳小朋就是一個典型的留守兒童。
“到了六年級,我實在不愿意在養(yǎng)老院住了,因為太奇怪了?!?/p>
“所以我就回到村里,一個人住一棟房子。房子周圍埋了很多死去的孩子,我一到晚上就很害怕。”
陳小朋很瘦,很高,像麻稈一樣,搖搖晃晃。當說到這里時,他停止了搖晃,用眼睛掃了一圈下面的觀眾,隨后臉向上仰,試圖抑制淚水流下來。
“我一個人睡覺,書包里我放了一個面包,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了一半,是老鼠吃了。”
“你們能想像,睡覺時,我身邊有多少老鼠嗎?”
高中沒念完,貧窮的陳小朋來到了上海,18歲。賣保健品,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不臟,不累,穿著白襯衣,黑褲子,夾著皮包,經(jīng)理許諾年薪十萬,陳小朋拒絕不了。
關(guān)鍵是,來到上海,經(jīng)理送給了陳小朋一件羊毛衫。
“我真的太感動了,因為從來沒人送我這么好的衣服穿!”
大家的演講都得到了經(jīng)理的表揚,除了孫力。他仍然想著美好的生活就是回到家鄉(xiāng),老婆孩子熱炕頭。經(jīng)理嚴肅地批評了他,用的仍然是那句名言,“沒有事業(yè)的男人,豬狗不如!”
“你以為你回到農(nóng)村就安穩(wěn)了嗎?”
“現(xiàn)在不行了,農(nóng)村不安穩(wěn)了!”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還和以前的一樣嗎?不一樣了,什么車好,什么手機好,他們都懂。”
“這是一個浮躁的社會!”
(文中孫力、李振、陳小朋都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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