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光拉回到十二年前……

陳忠和的變與不變

2004年雅典奧運會 中國女排獲得奧運冠軍

2004年雅典奧運奪冠時，大約很少有人會想到，中國女排此后的12年會如此波折。

當時的那支隊伍本來就是為北京奧運會打造的，2004年前后，正是她們的巔峰時期，即使全部撐到2008年，也不過二十八九歲，經(jīng)驗足夠支撐這支隊伍取得好成績。

唯一要替換的是原來張越紅或王麗娜的主攻位置。陳忠和很快發(fā)現(xiàn)了王一梅，雖然這位年輕小將的速度和防守都有點慘不忍睹，但她卻是中國難得的重炮手，從這個方面講，甚至優(yōu)于前任主攻。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主力選手的狀態(tài)下滑得如此之快。

除了一再受傷恢復緩慢的趙蕊蕊，楊昊的彈跳也令人擔憂，劉亞男更是基本沒有攔網(wǎng)了。而在雅典以后，全世界的強隊都發(fā)現(xiàn)了壓制中國隊的妙招，那就是把球發(fā)給7號。雖然7號周蘇紅還是能從五號位接完一傳再跑去二號位進攻，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難度已經(jīng)越來越大；如果一傳路線剛好橫在副攻的跑動路線前面，留給中國隊前排的選擇只剩下了一點攻。

面對強手時總是容易最大限度地暴露問題。2005年沒有大賽，但到2006年世界錦標賽時，老隊員的狀態(tài)下滑已經(jīng)成了不能不面對的問題。那屆比賽幾乎是只靠初出茅廬的王一梅一個人的進攻，才讓中國女排留在了第五名的位置。

中國女排隊員 王一梅

2007年，中國隊不用參加世界杯。對于陳忠和來說，這個難得的喘息是他發(fā)現(xiàn)新人、演練新陣容的機會。

他確實也演練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進入了國家隊的陣容。但面對2008年家門口舉辦奧運的壓力，陳忠和還是做出了保守的選擇，他沒有大規(guī)模地變陣，只是把固定的陣容稍微加以彌補，用李娟來彌補楊昊的弱點，用稚嫩的徐云麗增強網(wǎng)上的防守。陳忠和甚至也不愿意放棄劉亞男，他把4號改造成了另一個保障型接應。

陳忠和帶領的女排

然而那兩年的世界排壇，古巴還沒有衰落，而巴西和郎平帶領的美國女排已經(jīng)開始展現(xiàn)她們的潛力。2008年的北京奧運，中國女排輸給美國略有遺憾，但半決賽輸給巴西實在不是狀態(tài)問題：確實打不過巴西，每一位隊員都盡力了，她們能夠走到半決賽，完全靠女排這支全中國最好的大球隊不斷傳承下來的精神力量。

北京奧運，中國女排以銅牌收官。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教練，陳忠和算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任內(nèi)的使命。然而他留下的“遺產(chǎn)”卻實在不算豐厚。當他抽身離去，“黃金一代”謝幕退役的時候，留給后任的，是一副搖搖欲墜的筋骨。

陳忠和

蔡斌的改與不改

大概全國的教練員都能看出這一點。所以在2009年的主教練競聘時，沒有幾位教練應召。有全國冠軍隊和國家青年隊執(zhí)教經(jīng)歷的蔡斌指導沒有遇到什么挑戰(zhàn)就成功當選。

蔡斌

為了改造這副搖搖欲墜的筋骨，蔡斌決心要做一項顛覆性的改變：那就是把王一梅打造成真正的右翼攻擊手，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強力接應。

這是一個順應女排發(fā)展潮流的改變，在當時的世界女排強隊里，已經(jīng)沒有像中國那樣的保障型接應了；當然，這也是一個無奈的改變，因為像周蘇紅那樣一傳接得比自由人還好、能從五號位接完一傳再跑去二號位進攻的接應，再難尋覓了。

在執(zhí)教的第一年，蔡斌還是做了一點妥協(xié)，王一梅并不太適應右翼的攻擊，所以她在前排的時候，仍然主要在四號位攻擊，也就是說，有兩輪她其實還是不接一傳的主攻。

這個改變在2009年發(fā)揮得不算穩(wěn)定。最先進行的中國女排精英賽，中國兩站全勝獲得冠軍；瑞士女排精英賽，中國獲得第三；不過在此后的女排大獎賽總決賽上，中國隊只獲得了第五名。

雖然有所波動，但前景還算可以期待。尤其是當時攻防俱佳的小將惠若琪的被發(fā)現(xiàn)，緩解了王一梅另一端的攻擊壓力，也能保障整個隊伍的一傳體系不受沖擊；接替馮坤的二傳魏秋月也在慢慢成熟。雖然王一梅的速度和節(jié)奏還是太慢，但假以時日，也不是不能改變的。

然而蔡斌的計劃在2009年年底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挫折。

王一梅的腳受了一點小傷。出于保護運動員健康考慮，蔡斌決定不帶王一梅去參加年底舉行的亞洲錦標賽。

結果泰國隊在那屆比賽上打瘋了，她們首先在半決賽上戰(zhàn)勝了日本。如果日本輸給泰國的時候，中國球迷的心情還是幸災樂禍的話，到了中國對陣泰國的時候，只能用心驚來形容了。缺少王一梅的中國隊，綿軟的攻擊沒法破壞泰國隊的防守，而泰國隊的速度卻屢屢撕碎中國隊的防線。

2009年 女排亞錦賽

1比3，中國輸?shù)袅吮荣?，泰國隊獲得了建國以來第一個女排亞洲冠軍。而這個結果將毀掉一個有抱負有能力的中國教練的國家隊前程。

王一梅是當時中國最重磅的進攻手，沒有她的隊伍，其實只能算一支中國二隊。而當時日本和泰國已經(jīng)漸漸崛起，中國并無把握獲勝，這一點想必蔡斌是心知肚明的。然而或許蔡指導覺得保護運動員健康比亞洲錦標賽的結果更重要，也或許他大概有些過于有信心了，讓一個小問題變成了他的大問題。

他最沒想到的或許是，這次他不太在意的比賽，原來是對他的一次大考。

其實兩年前的亞洲錦標賽，半替補陣容出戰(zhàn)的中國隊已經(jīng)丟掉了亞洲冠軍，但當時的主教練陳忠和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然而剛上任一年的蔡斌不是陳忠和，他沒有奧運冠軍的本錢。

蔡斌

亞洲杯結束，蔡斌就被宣布下課。如果體育總局能夠預見到后幾年國家隊還會“收獲”世界第十和亞洲第四這樣的成績，或許會三思而行。然而當時的輿論環(huán)境，不允許新教練帶著一支有著世界冠軍雄心的球隊連亞洲都闖不過去的結果出現(xiàn)。

王一梅的改造計劃隨之夭折，她又回到了主攻的位置上，直到離開國家隊。中國素來很難找到像歐美那樣的強力攻手，而周蘇紅那樣的全能戰(zhàn)士今后怕再也找不到了，攻守都很勉強的右翼，此后成了中國女排的頑疾。而那副搖搖欲墜的筋骨，搖得更厲害了。

俞覺敏的好與不好

蔡斌指導下課后，開始并不是助理教練俞覺敏接的班。另一個教練因為在地方隊執(zhí)教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而被選中，成為接替蔡斌的人選。

這名教練執(zhí)教不到半年就突然離職了，據(jù)說是因為腦膜炎發(fā)作。雖然過了幾個月他就又生龍活虎地出現(xiàn)在聯(lián)賽的場邊，但既然人家自己都說腦子有問題了，咱們也不好多說什么。

除了在一場無關緊要的商業(yè)比賽中，讓肩膀已經(jīng)脫臼的惠若琪再次上場導致她再受傷，并報銷了一整個賽季以外，這名教練短暫的執(zhí)教經(jīng)歷，沒有給人留下其它什么印象，對國家隊也沒有什么貢獻，本文就不多提了。

主教練的突然離職，加上主力主攻的受傷，對國家隊的影響是明擺著的。可是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放眼望去，國內(nèi)既沒人愿意接也沒人敢接過主教練的教鞭了。 俞覺敏指導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 “被”坐到了這個位子上。果然，在當年10月舉行的世界錦標賽上，中國女排獲得第十名，這是1974年以來中國隊在“三大賽”中取得的最差成績。2008年以來中國女排搖搖欲墜的筋骨，終于在兩年后徹底碎裂了。

前任挖的坑埋的鍋，無論出于責任還是無奈，俞覺敏都跳了也背了， “好人”特質(zhì)，可見一斑。

俞覺敏布置戰(zhàn)術

老話說好人有好報，用在俞指導身上也很恰當。轉年的世界杯賽，首先是強隊俄羅斯居然沒有獲得參賽資格，而中國女排在比賽中雖然相繼輸給了意大利巴西美國，但因為姑娘們的頑強拼搏，每場都是2比3輸?shù)?，這就意味著每場都有1分進賬，三場比賽相加有3分，相當于多贏了一場球。中國隊憑著這三分，擠掉了日本和巴西，獲得第三名，直接進軍2012年倫敦奧運。

這個成績對當時那支剛剛取得世錦賽第十的隊伍來說絕對是意外之喜，而這個成績也讓俞覺敏繼續(xù)以國家隊主教練的身份“活”了下來。

然而“老好人”俞覺敏在技戰(zhàn)術方面給球隊的指導，只能用乏善可陳來評價。舉個簡單的例子，當時的小將曾春蕾在一號位防吊球時，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練了一整年，這個黑洞始終是一個黑洞……

結果就是，每個來國家隊的隊員，來的時候怎樣，在國家隊練完還是怎樣，神經(jīng)病般的一傳、破壞性攔網(wǎng)和脆弱的防守這三個可算整個中國排球訓練體系的弱點，到了強手如林的國際賽場，簡直是每個球隊都能在中國隊身上找到的命門，尤其是速度比中國還快的巴西、美國，乃至于日本。

這個弱點在2012年倫敦奧運中國對日本的那場四分之一決賽中被無限放大了，而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之前就沒有解決的接應身上。決勝局關鍵分，中國隊面臨的挑戰(zhàn)在守不在攻。為了穩(wěn)定一傳，俞指導換上了一傳能力更好的接應二傳張磊，然而當張磊換到前排時，俞指導仿佛忘記了前面碰到的一傳問題，又換上了進攻更強而一傳不穩(wěn)的曾春蕾。這個大昏招直接導致了接發(fā)球連續(xù)失分，中國隊憾負日本，被擠出四強。

2012年出征倫敦奧運

已經(jīng)參加了兩屆奧運的主二傳魏秋月賽后痛哭不止，作為一名世界級的二傳手，打主力的四年，拼了一身傷病，成績卻如此之差，她傷透了心。在24歲的她看來，這天就是要和自己悲情的排球歲月告別的日子了。

郎平的幸與不幸

郎平

2012年，郎平第二次擔任中國女排的主教練。

按郎平自己的說法，原本是去顧問顧問，沒想到顧著顧著就成主教練了。其實放眼海內(nèi)外，郎平始終是中國女排主教練最具競爭力的人選，唯一的問題只是她自己的意愿而已。

球員時代的郎平是世界女排歷史上最偉大的球員之一；而作為教練的郎平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1995年，也就是中國女排跌入世錦賽第八的后一年，郎平就曾在危難中接手隊伍，把一支攻擊力極其孱弱的隊伍打造成了奧運銀牌得主。當年她帶給國人的感動，不亞于2015年女排世界杯奪冠。

1995年郎平執(zhí)教

她其實已經(jīng)不需要再在球場上證明自己了，但她還是冒著名聲的風險，再次執(zhí)教。

作為教練的郎平，看起來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這種能力基于她對攻防兩端的全面性的追尋：無論是個人的全面還是隊伍的全面。例如，在她執(zhí)教的第二年，即便是曾春蕾，在一號位防吊球的黑洞也基本消失了，而全隊攔網(wǎng)的得分從以往每場兩三分，變成了一個有力的得分項目；而全隊發(fā)球的攻擊性和穩(wěn)定性也大幅上升。

這些提升的背后，是主教練對世界排球發(fā)展趨勢的準確理解，和無數(shù)技術和意識細節(jié)上的改變。

這種變化，球員自己一定也感受到了。這也是為什么深受傷病困擾的許多隊員，愿意選擇手術來延續(xù)自己運動生涯，并一直在積極恢復的原因：因為她們看到了新的希望。 和第一次執(zhí)教不同，這一次，郎平也有自己新的幸運和不幸。

幸運之一，是她本人的威望和影響力，為自己的執(zhí)教工作掃除了一些不必要的障礙。大國家隊的建立、選材的自主性、參加比賽的選擇性，這些都是前任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尤其是在2013年亞錦賽只得到第四名的成績，排管中心也忍了，想想2009年的蔡斌，就會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

中國女排

另一個幸運之處是朱婷的出現(xiàn)。這位天賦異稟的隊員對當前這支隊伍的重要性，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多介紹了。而郎平對她能力的發(fā)掘，特別是一傳能力的提高和攻擊速度的提升，也讓她更進了一個臺階。

可是從另外的層面，郎平又在遭遇她的前任很少碰到的不幸。

這是一個價值崩壞的時代。英雄在這個時代有時顯得一錢不值，隨便一個無名宵小都可以對偉大人物指手畫腳，甚至無端謾罵。郎平的海外生涯、她在恒大的執(zhí)教經(jīng)歷、她的選才標準甚至她的婚戀，都成了“鍵盤俠”們攻擊的目標。他們從每年的集訓大名單一出來就開始罵，一直罵到整個賽季結束。即使是中國女排重新拿回世界冠軍的2015年都不能幸免。

如果沒有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是斷斷不能承受這種糾纏的。

球員的接連傷病是郎指導在這個周期遭遇的又一個不幸。從魏秋月、徐云麗到惠若琪、楊芳旭、楊珺菁，基本都是要歇一個賽季以上的傷病，以至于每次大賽，全隊都很難湊齊最合適的人選。

觀眾看到的是郎平善于根據(jù)情況靈活調(diào)兵遣將的能力，無法看到的是她背后的糾結與傷痛。

郎平

然而不論如何，在經(jīng)歷了這些幸運與不幸之后，郎平帶領的中國女排，就要踏上奧運的決賽賽場了。 如果不是郎平，19歲的龔翔宇不會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個年紀就開啟奧運之旅。 如果不是郎平，今年28歲、一身傷病并因為手術休養(yǎng)了一年的魏秋月大概不會想到自己還能在自己的第三次奧運之旅中，第一次出現(xiàn)在決賽的賽場上。 如果不是郎平，大概也不會有人相信，中國女排能在衛(wèi)冕冠軍的主場戰(zhàn)勝巴西隊，并進軍決賽，并一舉奪得冠軍。

只有郎平和她帶領的中國女排，能夠帶來這樣的奇跡。

（特約撰稿：沐海星 編輯：王玨）